七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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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树寨的田地上长满了繁茂的苹果树,间或有一垄桃树或者梨树。世世代代以耕种小麦和玉米为主的种植习惯发生了变化,传统的畜力没有了用处,牲口的价格跌得厉害。毛蛋的苹果树经过三年的精心作务,挂满了果。他和觉民一起到了县城,买了一辆蹦蹦车,交了钱,他们按照人家的介绍,在车场上转了几圈,开着车回到村子。车子从桥头经过的时候,大家望着车后的尘土和嘭嘭的黑烟,远远对开车的毛蛋喊道:“自己买的?”

毛蛋笑着瞥上一眼,不住地点着头。他成了村子第一个买蹦蹦车的人。

大家从果树地回来,拿着蒸馍,聚在门前,听到蹦蹦车的响声,慢慢围了过来。他们摸摸车把,走上驾驶台,摇晃着扶手,倒腾着油门和离合,设想着来日自己有了车,会是个什么样的情景。毛蛋将化肥和农具放上车,向果林驶去。车子在路面的车辙里颠簸着,下地的人看见顺路有座位,就将肩上的农具放上去,自己跑着蹬上蹦蹦车,跟着一起颠簸,说说笑笑。

老五知道孙子买了蹦蹦车,心里舒坦,他觉得毛蛋虽然年龄小,勤奋吃苦和善于谋划的性格,跟着自己。听到蹦蹦车的声音,他就会转过头,手搭凉棚,用看不见东西的眼睛瞄着,脸上露出了孩童般的笑容。毛蛋送饭的时候,他叮嘱开车不要急,那东西不像牲口,时间长了也不通人性。毛蛋知道爷爷虽然年纪大了,内心对新奇的事物也有浓厚的兴趣,他接过爷爷递过来的碗说:“爷,后天镇上有集,我用蹦蹦车拉上你,到镇上转转!”

老五抹着眼眶,核桃脸上泛出了笑容,眯着眼睛说:“牲口不值钱了,农家的粪肥少了,大家两头三顿经常吃肉,我估计下来猪的行情不错。你带我到猪市上看看,有合适的母猪,买回来养在壕里,也给你们的果林积一些肥。”

转眼到了九七年,槐树寨在北边又规划了两条街道,这里原来是上好的水浇地,老村的人家争相找村上的干部,希望能在新街道有自己一院宅子。三月底,新街道的庄基结果出来了,孙蛋在外地工作,按照规定,只要交上宅基地的钱,就能批到宅子,醒民在新街道有了一院庄子。老七家和老五家挨着,他三个儿子,在新街道批了两院庄子,一院庄子和孙蛋的挨在一起。村子的人为了几个儿子能挨在一起,私下商量着倒换宅子。毛蛋知道哥哥在外面工作,他希望将老宅子给别人,倒一院和新宅子挨在一起的庄子,想到将中间的隔墙空着,那么一院六间的院子,该是多么气派。正当他和几家人商量的时候,爷爷回到家,听了毛蛋的想法,他揉着眼睛,干脆地说:“祖屋难舍!别人家咱不管,只要我还活着,就不许离开老庄子。”

醒民内心也想到新街住,看到父亲这么干脆的决定,他抽了几口烟,转过头对毛蛋说:“行了!听你爷的!”

毛蛋到新街去的心还热着,他本想再坚持一下,看到爷爷的眼睛和坚毅果断的神情,他叹着气,默然接受了爷爷的决定。

树枝上的芽苞就像一只只青头苍蝇一样,趴在树藤上,不时颤动着背上的翅膀。中午时分,艳阳高照,空气中蒸腾着地气的芬芳。老五坐在壕里的小屋前,温热的地气聚在壕里,上面有树冠的遮挡。村民们给果树施肥,稀稀拉拉回村吃中午饭,他听着壕岸上的声音。栓和拉着架子车走在前面,老七跟在后面。二省和马九走在一起,二省晃着头问:“香港是咱们的,听说要收回来了!”

马九喀喀了几声说:“英国地方小,人多住不下,清朝时找咱们,想借咱们一块地方住一下。清朝的皇帝一想,既然人家开口了,不借给人家一点地方,显得咱大清国小气。像咱塬上这么平的地方,农民世代耕作了这么多年,他肯定舍不得给,最后就将靠海的全是崖石的一片地方给他们用了。听说他们经常对咱的计划生育有意见,况且合同到期了,咱们就顺着说人口多了,自己都住得挤,就准备要回来!”

老七走在前面,回过头来,龇着没有门牙的嘴巴,咧着笑了几下说:“就是胡说,你以为那是村上批庄子。打不过人家,没有办法,借给别人一块地方。那地方是海边,英国鬼子船好,他们从海上来,又从海上去。说实话,要是当初真的在关中这块区域,给他们划一块地方,他们的船进不来,就咱塬上人这股愣劲倔劲和兵马俑气概,真的早把他们给灭了!”

栓和拉着架子车,转过头来说:“没有文化,就知道按照村子里的观念理解国家的事。那是因为咱强大了,再不受外国人的气了!”

老五听到壕岸上的说话声,转过头叫了一声老七。老七停下脚步,看到坐在树枝下面的老五,他缓缓走下来,蹲在老五对面说:“五哥,你还甭说,住在壕里挺好的。”

老五问了啥时间给娃的新庄基打墙。老七嘿嘿笑着说:“几个娃栽树的时候,贪便宜,买了人家北山人淘汰下来的秦冠苗。挂果了,秦冠的价格是红富士的一半,几个人一下子没有了精神,哪里还有打墙盖房的心思。”

老五摸着下巴,笑着问:“跟你商量个事,孙蛋在外面上班,家里就留下了毛蛋。现在老村子一院庄子,北边一院新庄子,很不方便,咱两家将庄子倒换一下,让娃们连在一起。”

毛蛋想将庄子倒到北边,前一段时间已经找过栓和谈了好几次,都没有结果。老七明白了老五的意思,笑着说:“五哥,咱们都这把年纪了,家里的事都是娃们说了算,我平时也不管人家。”

老五约莫感到他没有听清自己的意思,于是说:“我把新宅子给你们,你们将旧宅子给毛蛋,你看咋样?”

老七知道几个儿子也在嚷嚷着想这样,毛蛋就是不同意。听了老五这番说话,他感到哪有找上门吃亏的,他知道老五年长一些,做事筹划得很清楚,心想是不是老宅子下面有什么宝贝。他内心高兴,又有不少的担心,就顺着原来的态度说:“五哥,这事对着哩!我还是做不了主,得和几个娃商量一下,到时回复你。”

老五悻悻地叹了口气,原想自己提出这个想法,老七会笑着应承下来,没想到热脸贴在冷屁股上了,他无奈地笑了。

老七回到家里,他想不通老五要换旧宅子的想法,吃完饭撂下碗,他在自家的院子和屋后走了好几圈。凭借儿时的记忆和父母的说道,回忆老庄子曾经的建筑,窖和渗井的位置,里面的空间。他想了好长时间,感到自己多心了,旧宅子没有秘密。晚上吃饭的时候,爷几个蹲在厨房的炕桌边,在昏暗的灯光下,开始讨论国家大事,这是他们家晚饭的传统,讨论的过程中,可以争论和斥责,没有了辈分的限制。老七在争论中落败了,他心有不甘地靠在麦囤上,对几个正在争吵的儿子说:“都是嘴上的功夫,到了正事上就不行了!”

儿子们看都不看他一眼,用筷子敲着碗沿,一边嚼着蒸馍,一边口沫飞扬地说着,接着咕噜喝着稀饭,听着兄弟的高论。等到他们息声了,老七慢慢说了老五的方案,三个儿子放下碗筷,挪动着屁股转了过来。不停地询问他是采取了什么技巧达到这样的结果,他神气地笑着,看着儿子说:“脑子要用在正事上,就知道扯那些虚的东西。这件事你们别张扬,特别不能和毛蛋说,这都是我和你五伯说好的。”

老七给了话,老五笑了起来。他让觉民的儿子带他回到家,他把自己和老七的决定给醒民说了,儿子愣着眼看着他,不解地说:“大,我在学校教书,家里的事主要是毛蛋。人家想住在哪里,你得听听他的意见。”

老五从儿子的口气声中感到情绪的变化,他将毛蛋叫出来,告诉了自己的决定。毛蛋涨红着脸,一连唉唉了几声,不停地跺着脚,用手搓着脸,眼睛从手指缝里看着天,他知道自己想到新宅子居住的梦破灭了。老五从来没有见过孙子在自己面前这般难受,他掂量着是不是在这件事上,自己过于独断了,他笑着说:“原来每一个家族迁徙,曾经住过的地方,都会建一个祠堂,族谱里清清楚楚记载着祖宗居住过的地方。在原来地方住的人,就是正脉,迁徙走的就是分支,这就像春天的小麦返青后分蘖一样。现在大家都争着到北边新街道,祖上留下的旧宅子没有人想要,现在户族里我年纪最大,咱总得替宗族守住这块地方。原来老祖宗来到咱这块地方的时候,选择在这里砌墙建屋,我想总是有道理的。”

毛蛋没有想到旧宅子还有这么多讲究,他激动的心情似乎平息了一些。

到了五月份,毛蛋准备在旧宅子的三间庄子的后面建两层的楼房。槐树寨的人听说屋子会比自己家的高出一层,一方面羡慕,另一方面絮叨着站在楼房上,就会看到别家的后院,觉得自己的隐私受到了威胁,心里有了埋怨。毛蛋和天生带着凑忙的人,开挖地基,他们感到下面越来越松。几天连阴雨,挖开的渠沟里积满水,晚上轰然塌陷了。毛蛋从炕上爬起来,披着雨衣,打着手电筒站在湿滑的土堆上,顺着手电的亮光一看,下面露出了黑魆魆的洞口。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这么多年,全家人一直住在空中。

清晨,霞光万丈,雄鸡骤鸣。栓和走到门前,看见醒民走出来,问:“昨天晚上听到你家轰响了一声,咋的啦?”

醒民提着灰担笼,笑着说:“地基让雨水泡塌了!”

栓和跟着他走进来,看见毛蛋穿着雨鞋,正在用铁锨铲泥。他站在土坎上,看见深深的洞直通他们家,赶紧回家告诉了父亲。老五跟着毛蛋回到家,站在边上,听毛蛋给他描述下面的情况,槐树寨的人有的端着饭碗,有的拿着蒸馍,聚集在老五家的院子里,好多人没有见过这种情况,怀疑自己家的下面也是空的。老六攥着烟锅走过来,弯着腰伸长脖子看着,蹲在边上陷入了沉思。麻娃听说老五家塌陷了,按捺不住自己怀旧的心情,叼着黑棒棒卷烟,慢悠悠走过来,看了一会儿,他走过来对老五说:“舅,这是上面一层,再往下还有一层。”

老五婆娑着眼睛,麻娃贴在他耳朵又说:“当年你溜我下井,我是藏在下面一层,向西是一条地道,深着哩!”

听了麻娃感同身受的说道,大家更来了兴趣。老五摸着下巴,对几位老人说:“咱这院子有一些年代了,下面的地道都是祖宗们逃避战乱和躲避土匪用的。小时候听老人断断续续讲过。”

给果树施完肥,不用操心收麦子了,槐树寨的人清闲了好多。毛蛋卸掉了头门,用蹦蹦车给地基上拉土。户族的人怀着好奇,顺着梯子下到洞里,拿着手电钻进地洞,又失望着爬了上来。毛蛋用白灰和湿土混在一起,夯实地基,请了两帮工匠开始建屋子。楼板搭上去的时候,他将爷爷接回家,扶着他上到二楼,拉过来一条枣树枝递给爷爷说:“屋子建起来,以后吃枣坐在二楼,手一伸就行了,再也不用爬树了。”

老五用脚跺了几下,笑眯眯地摸索着。

屋子竣工了,醒民和毛蛋摆了几桌酒席谢匠人。老五摘了几篮子杏,提回来放在院子,敞开让大家吃。他摸索着上了二楼,坐在房间前面向阳的平台上。太阳透过枣树的树冠,洒在平台上,他感受着树荫的游曳。听着院子大家吃饭喝酒的吆喝声,心想这二层楼本是农村人想都不敢想的,如今却矗立在自家院子。他感到孙辈没有给自己丢脸,自己也可以安心了,一股幸福满足感涌上心头,他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孙蛋知道家里盖了两层楼,刚放暑假,他就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乘火车回家了。过了桥头,他就看到掩映在树梢中的楼房红色的屋顶,他加快脚步,推开大门,和妈妈招呼了一下,跑到屋子上下看了一遍。中午,妈妈做了一顿浆水面,他端了一老碗,送给爷爷。走到壕岸上,还没有出声,爷爷就喊出了他的名字。他知道爷爷看不见,他惊异爷爷的感觉,心想可能是血脉的感应。天气闷热,浆水面有降火祛暑的功效,老五端着碗,连吃带喝,将空碗放在砖头上。他走到小屋的北面,指挥着孙蛋将井里的篮子搅上来,出了井口,原来是一篮子黄灿灿酥软的杏。孙蛋知道那是爷爷给自己留着的,他捡起一粒,掰开放进嘴里,不用咀嚼,口腔一缩,杏子就化了。

孙蛋感到自己为家里没有做什么,他和弟弟一起买来粉墙的各种物料,按照匠人的吩咐拌好腻子,用盆子盛上,放在匠人跟前。匠人是自己的发小,没有考上大学,就跟着建筑队,慢慢成了匠人。屋外是热辣辣的阳光,屋内墙体在粉腻子前,要撩起水弄湿,有点瘆凉。他们一边干活,一边聊着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同学的境况。匠人十分认真,粉一片墙,都要拿着一米多长的尺子,在墙体上走一遍,检查粉过的墙是否平整。孙蛋站起来,隔着没有扇子的窗户框框,看见弟弟抡着铁锨,在太阳下面和腻子。毛蛋看起来精瘦,下巴底下有了胡须,由于常年的劳作,身体的骨架开始变形了。孙蛋的眼眶湿润了,他跑下楼梯,抢过弟弟手里的锨把。

屋子的内墙粉完了,家里的钱用完了。看着枣树掩映下的新屋,全家人满心欢喜,毛蛋在屋前远近看着,对哥哥说:“就怕天下大雨,现在就剩下下水管了!”

毛蛋从来没有向别人借过钱,他转了半个村子,总算在对面十一婆那里倒借了四十块钱。他和哥哥到了县城,在建材门市买了两条青灰色的塑胶管子,从梯子爬上屋顶,将管子顺着两条水泥垛子竖起来,用水泥抹平封口,用铁丝固定在垛子上。傍晚,乌云密布,雷电轰鸣,一场大雨后,天气凉了好多。一家人坐在老屋里,看着雷雨中猛烈抖动的枣树和岿然不动的新屋,心里恬静而甜蜜。

桂琴觉得大家辛苦,揉了一个面团,在盆子里洗着面水,张罗着给全家人蒸面皮。孙蛋冒着雨,踩着泥水,在爷爷的壕里拔了一捆新蒜回来,捣碎后加上辣椒面,泼上菜油,屋子顿时弥漫着蹿起来的香味。(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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