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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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镇上通知老师开会。醒民知道原来的教师暑期集训,已经停了多年了,他骑着自行车去了。中午,他回来兴奋地告诉大家,省上有了政策,凡是教龄二十五年以上的,具有中等师范以上学历的民办教师,都可以转为公办教师。孙蛋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么兴奋过,有朝一日成为公办教师,这是父亲这茬乡村民办教师多年的梦想和夙愿,他们等这个机会等了一辈子,看着自己的儿子和学生吃上了公家饭,他们很无奈,现在机会来了,他们内心隐埋着的尚未熄灭的希望之火,又燃了起来。

孙蛋考上大学的第二年,醒民报名参加了成人高考,选修师范类大专学历。这些年断断续续考了好多门课程,他怕别人笑话,一直没有对其他人说过。听到有学历能够转公办教师,他从柜子里将自己学习的资料拿出来,整理了一遍,发现还差两门课程。第二天清早,他骑上单车来到县教育局,问清了情况,在边上的自学考试办公室报了两门课考试的名,买了一沓教材和辅导书回家。见到两个儿子,他郑重其事地说:“考试以前家里的活,就靠你们了。考试的内容撂了这么多年了,我得好好复习。”

孙蛋看着父亲说:“都这把年纪了,顺其自然,千万别难为自己。”

醒民在院子的枣树下放着炕桌,每天拿着书一边看一边记,比孙蛋当年高考还认真。孙蛋将院子的家具搬上二楼,站在楼梯上,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从他记事起就带着的白色镜框的眼镜,边上已经泛黄,腿上裹着胶布,怕眼镜低头时脱落,他用绳子拴着两条腿,拴在脑袋后面。父亲干裂起泡的嘴唇嚅动着,他想走过去和他说几句话,看着他专注的模样,又不忍心打扰他。父亲不仅仅是为了转公办教师,年轻的时候,他经常被人批斗,懦弱的性格吃了不少亏,他是要向父亲、儿子和全部的人证明自己行。

村子时常会有人过来串门,看到醒民专注的样子,他们不可理解,甚至觉得可笑。他不得不放下书本,和人家聊聊天,不时看着桌子上的书和自己的笔记。他语歇了,想用无聊的空当催促串门的人离开,串门的人掏出卷烟纸,捻上旱烟,在手里搓着圈,抽着旱烟,似乎很享受这不紧不慢,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孙蛋看到这情景,赶紧上去,热情地和乡里聊着,适时将他引开。

醒民眼睛赤红,嘴唇干裂,喉咙发炎,说不出话来。家里人看着心疼,让他休息一下,他总是挥着手,让大家不要操心他。两天以后,他收拾自己的东西,带了一挎包蒸馍和一罐腌萝卜,骑着自行车,来到自己教书的学校。他进了大门,看见院子里荒草丛生,菜圃里辣椒都长荒了,枝上吊着绛红色的辣椒。他关上门,坐在屋檐下,背诵着教材上用红笔画出的部分。

两天后,桂琴正在厨房洗锅,她对孙蛋说:“有空到学校看看你伯,带上一碗面过去!”

孙蛋想到父亲喉咙发炎,就骑着自行车来到学校,按照妈妈的吩咐,秤了一包白糖,放在装面碗的篮子里。他敲了几下门,没有人答应,他觉得父亲那么急,应该不会出去,又使劲敲了几下,大声喊了几声伯。院子里传出了哧嗒哧嗒的脚步声,他推开门,看见父亲面色潮红,胡子拉碴,倦怠得没有精神。他伸出手,摸了一下父亲的额头,烫热烫热的。走进屋子,只见桌子和炕上堆满一张张要记忆的纸条,碗里盛着没有吃完的开水泡馍,筷子插在腌萝卜罐子里。孙蛋眼眶湿润了,他推着自行车,让父亲跨腿坐在后座上,他从前梁跨上自行车,向医院奔去。

医生给醒民量了下体温,从医疗铝盒子里拿出一个长条的竹片,放进他的口里,让他张开嘴巴,啊啊地叫几下。放下竹片,医生说:“急性扁桃体发炎,得马上挂吊针!”

孙蛋交完钱,陪父亲打吊针,针头插进了血管,没有多长时间,父亲就睡着了。他在屋外走了几圈,回来摸了一下父亲的额头,烧慢慢退了,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过了一会儿,醒民慢慢睁开了眼睛,孙蛋问:“想吃啥?”

醒民摇着头,说是要喝水。他的眼睛眨巴了几下,又无力地闭上了,护士拔针头的时候,他醒了,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他看着儿子说:“你理解伯,就不会笑话伯。”

孙蛋低下了头,背过脸不住地点头。他快步走出病房,待情绪稳定后,去问一声医生,医生说得连续挂四天吊针。出了医院,他劝父亲回家,父亲拍着他的背说:“这里离医院近,咱就不要在路上折腾了。”

以后几天,孙蛋陪着父亲来到镇上的卫生院,挂上吊针,醒民就靠在床上看书。毛蛋买了几个甜瓜和妈妈过来了,他用衣服的前襟搓干净瓜皮,双手一摁,甜瓜嘣哧裂开了,他去掉里面黄瓤白籽,递给父亲半块。醒民精神好多了,他坐直身子说:“我没事,你们别牵心了,忙好家里的事!”

桂琴坐在床头问:“都这个年龄了,不像年轻娃,得悠着点。想吃啥?我回家做好,让娃拿给你。”

醒民笑着说:“就感到口里是苦的,没有啥味道。你擀好面,我让孙蛋在学校摘些辣椒回去,你炒些辣子,做一顿凉面。”

考试前的那个晚上,醒民将两门课的内容过了一遍,他坐在房间门框菱形的光影里,抽着烟,在皎洁的月光下,看着满院青苔和杂草。学生快要上学了,这里又将书声琅琅,充满朝气。墙头的茅草在夜色中摆动着,草丛传来蟋蟀的簌簌声,他感到这些年一直带着学生参加各种考试,时常给学生进行考前心理辅导,没想到自己到了这个年龄,考试前也是这么紧张。他感到可笑,自己以前没有参加过大考,更没有大考前的心理体验,却在训导着自己的学生。

天刚麻麻亮,醒民洗漱了一下,骑着自行车,迎着清晨的凉风,来到县城。考场在县城的师范学校,试卷发下来了,考试的内容都是他这段时间复习的知识。监考的老师在教室里转了几圈,就在门口开始聊天。他们这一代人,凡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小学和初中教育,大部分都是这一茬民办老师带出来的,虽说民办老师的待遇低,社会上看见花白头发的民办老师,都会给予尊重。监考老师聊着天,看着考场外面,见到有巡考的过来,就在课桌间走一遍,不断地喀喀着,提醒大家注意一些。巡考走了,两位监考老师又在门口聊天,醒民知道了监考的良苦用心,窃笑着答题。

考完了试,醒民顿时感到神清气爽。回家的路上,他感到平常的生活中,一切都按照习惯进行,人们的心理和肉体在四季和日常繁杂的琐事中被同化了,在平淡的生活中,一切都麻木了。这么长时间的备考,自己就好像一根已经生锈的弹簧,一段时间强力地摁压,刹那间放开,在轻松惬意的回弹间,生锈的铁斑脱落了,自己好像一下子年轻了。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只有将其拖拉到一端的极限,才能体会到另一端的可贵和美好,才会反思和检讨自己的不足,才能体会到从侧端回归时的愉悦和兴奋。

吃过晚饭,醒民拿上一套干净的衣服,骑着车子,在茂密果林中的田径中前行,他来到东北上公墓旁边的水库。脱了衣服,揪着岸边的草藤,踩着边上的青泥,蹲在水里,身体和水融和在一起。他不会游泳,往里面走了几步,测试着水的深浅,在岸边的水草中狗刨着扑腾了几下。回来时走到壕岸,他撑起自行车,抖动着上衣的对襟,走下壕坡。老五躺在椅子上,摇着扇子,听到脚步声,知道是大儿子下来了。他挺了下身子问:“咋样?”

醒民蹲在父亲对面,他心里有点激动,从县城回家的路上,他内心盘算着如果桂琴和毛蛋问自己,他该如何回答,他既要有信心,也要留有余地。没想到回到家里,毛蛋忙着收拾院子,桂琴在厨房做饭,大家根本没有问自己考试的情况。他感到一丝失落,可能家人对自己的考试根本就没有上心,也可能对他没有信心,恐怕问了让自己难受。醒民眨巴着眼睛说:“我这一辈子,都是平平淡淡。有了机会,就想证明一下自己。还不错,就看最后的结果了!”

老五坐起来,搓着手说:“看到你这段时间那么拼命,我真后悔当年没有让你去当兵。如果去了,现在老婆娃也不会待在农村,你也不用为了转公办教师,还像年轻人那样学习了。”

醒民笑着说:“大,那也是人生的一种体验。自己当了一辈子教师,也得参加一次真正的考试。”

看着父亲的眼睛,醒民询问现在的感觉,老五坦然地笑着,轻轻地摇着头说:“慢慢习惯了,也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人生哪有十全十美的,老天总要给你一些磨难,这都是命,咱命里就有这道坎。”

醒民感到人在顺风顺水的时候,常常将成功归结为自己的天分和能力;当生命陷入绝境而不能自拔的时候,他在痛苦的旋涡里极力蹦跶,最后还是不能摆脱生命的无奈,最后时常在冥冥中寻求一种精神寄托,有了自圆其说的寄托,人们就会变得坦然和从容。

十月份,醒民刚刚上完课,走出教室,他正拍着手上的粉笔灰。邮递员送报纸来了,贾老师接过报纸,看见里面裹着一封信,是醒民的,就喊了一声将信递给了他。他走了两步又回来了,瞅着信封说:“陈老师,看不出来,你在进修师专的课程哩!”

醒民笑着回到房间,用颤抖的手撕开信封,抽出信瓤,原来是成人考试的成绩单,两门课虽说成绩不高,总算是过了。他闭着眼睛,想到自己即将进入公办教师的行列,他心潮起伏,眼眶湿湿的。

年底,醒民按照规定转成了公办教师,和他一起转的还有贾老师。一起进入教师队伍的好多老同事十分羡慕,他知道不好张扬,在学校同事的蛊惑下,他和贾老师还是在镇上请大家吃了一顿饭。贾老师六五年考上了复旦大学,学习物理。“*”开始以后,家里母亲身体不好,他看着要串联,就回到了老家。后来他结婚生子,先是在工地上划土方,后来成了民办老师。恢复高考后,他连续两年考上了大学,他所在初中的校长是他中学的同学,贾老师自恃才高,不把人家放在眼里,后来他们吵架了。政审的时候,校长作梗,硬是没有通过,他上大学的梦破灭了。同事们认为贾老师转公办,是顺理成章的事,醒民整天不哼不哈,关键时候,拿出了大专证书,这让大家刮目相看。几杯酒下肚,醒民脸色通红,同事们围着劝酒,一直到他趴在桌上。

醒民转了户口,拿着第一个月的工资,递给桂琴。桂琴撩起油裙,擦干手接过来,数了一遍说:“这么多,难怪大家都争着转正。”

毛蛋开着蹦蹦车从地里回来,他刚给果树喷完药,蹲在台阶下,在台阶上的脸盆里用肥皂洗手。妈妈端着饭菜出来,摆在炕桌上,对毛蛋和媳妇说:“你伯成了公办教师了,刚发了工资。我看他的工资足够养活我们了,我们老了有了依靠,就不用你们操心了。”

毛蛋转过头说:“你们的钱放着,该我们养活那是我们的孝心和义务,别分得太清了。”

两年以后,省里下了文件,全省达到一定教龄的民办教师全部就地转为公办教师。镇上开会,传达了文件,部署了这项工作展开的时间和要求。散会后,老教师走出来,有的蹲在学校的花圃边,看着树梢,抽着旱烟;有的聚在一起,开心地聊着,不少人挠着花白的头发,眼里闪动着喜悦的泪花。一个月后,民办教师的转正手续办完了。教师节那天,镇政府在中学请各位老师吃饭。阎书记带着几个人过来,和曾经教过自己的老师握手聊天,他站在教室的讲台上,动情地说:“各位老师,从青年时代,你们就在民办教师的岗位上,拿着农民的工分,默默奉献了几十年,为我们塬上培养了一茬又一茬的人才。我和镇上的好多干部都是你们的学生,正是有了你们昔日的教诲,才有我们今天的成就。我每一次从中学路过,都会想起你们,有时在集市上,看着我原来的老师头发花白,攥着烟锅,从自行车后面的筐筐提猪娃出来,我就很激动。好在国家没有忘了你们这茬人,一次性解决了你们的问题,我这个书记心里的结也解开了。今天,我心情特别畅快,要和各位老师好好喝上一顿酒。”

台下的教师听了书记的话,感到知心入理,有的激动,有的嬉笑。阎书记对办公室主任说:“去,到政府大院通知一下,凡是在本镇上过学的干部,一起过来,给自己的老师敬酒。”

办公室主任回到政府大院,传达了书记的号召,几个人跑过来问:“好多人在外面打麻将,咋办?”

主任交代大家说:“书记来了兴致,大家分头去通知,叫他们赶紧散场,迅速赶到中学饭堂。”

大家赶到中学,先是和自己的老师叙谈一会儿,在阎书记的带领下,给每一个桌子敬酒。好多老师没有经过这样的场面,随着酒精下肚,教师们从拘谨的壳子里走了出来,眼睛湿湿地在推杯换盏中,不停地对着阎书记说着感谢国家的话。最后,教师倒下一大片,阎书记涨红着脸,办公室主任搀扶着,在一群干部的簇拥下,回到了镇政府。

后来,乡镇的经费紧张,好几年干部的工资都难以按时发放。教师的工资是上一级财政保障的,而且国家的文件三令五申不许克扣教师的工资,教师的工资依旧按时发放。干部们虽然心里不得劲,想到那些都是曾经教过自己的人,面上一直保持着对老师的尊重。

过了几年,这批六十年代前后参加工作的老师,纷纷退休了,回归田园生活的状态。孩子考学有出息的,日子过得滋润;孩子都在农村务农的,兄弟们日子紧张,都盯着父亲的退休工资,矛盾迭起;孙子们上学的时候,儿子都将他们赶到爷爷那里,让他们向爷爷要报名费。有的老师感到自己一辈子,教出了好多大学生,自己的子女却不成器,就将希望寄托在孙子这辈。他们拿出自己仅有的工资,给孙子买辅导书,亲自辅导孙子,几年下来,看见没有什么长进,也就打了退堂鼓。(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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