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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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四晚上,好几位干部只收上来一点钱,他们忧心忡忡地回到镇上,又聚在一起,和栓栓一起吃饭。大家心情不好,贪了几杯,饭后又开始搓麻将。定了风,农技站站长先坐了下来,其余几个按照自己定的位置落座。色子在四围墙里蹦跶了几下,农技站长看见骰子在空中翻着跟斗,好像看到了戏台上穿着黑色衫子的衙役,他一下子收住心思,对大家说:“今儿个干脆升起弄,手气好了,明天下午的事就解决了!”

几位摸着牌,嘴上叼着烟,在烟雾中眯起眼,思谋了一下,点着头应道:“好,看最后踢死的是谁?”

栓栓没有上场,大家都有他的钱,赢了就是数字的下降,几位干部觉得没有意思。他站在边上,给大家派烟。他让兄弟买了一捆啤酒回来,拿起一瓶,用牙咔嚓咬开,啤酒上涌,冒着青烟,他递给农技站站长。站长接过来,在啤酒上溢的瞬间,将嘴贴上去,咕咚喝了几口,喉结就像一个侧卧的桃核一样,抖动了几下。他一手摸着牌,一手攥着酒瓶,闹心的时候喝,开心的时候更要喝上几口。他觉得肚子胀,干脆蹲在椅子上,肚子在大腿和脊梁的挤压下,咕噜蠕动着,他感到肠道翻滚,忍着不让气出来。他停了好长时间的牌,是一个夹张,他挪动了一下屁股,从蹲着变成了圪蹴。他慢慢地抓起一张牌,无名指和中指在牌下面轻轻地挠着,脸色从紧张期待的绛红色,慢慢灿开,下垂的肌肉跑到眼圈周围,站在眼眶边上,齐唰唰看着下面的黑球。站长龇着牙,笑着说:“成了!就要成了!”

其他几个人的头一起伸过来,用灼热的眼光看着,好像要在聚焦中变了那张牌。随着那张牌翻开,站长憋了好长时间的气喷了出来,他控制了几下,气变成了一溜串屁,淹没在噼里啪啦地麻将声中。

站长和了牌,笑着问:“你说这阎王爷真厉害,他咋知道咱们一起打麻将,是不是有人告密?”

边上的干部弹着长长的烟灰,无所谓地说:“他的底牌就是不管你做啥,到时就得交钱!”

另一位干部鼻子喷了几下,用手扇了几下说:“咋这么臭,我看有人先用屁将大家熏晕了,然后再赢大家的钱。”

边上等位子的干部笑着说:“为了公平公正,不许再放屁了,谁放屁谁下台!”

麻将是个神奇的玩意。农技站站长上半夜一直赢着,眼看明天要交的钱有了着落,眨眼之间,黑云压顶,两圈下来,他抽屉空了。他一下子紧张起来,越是急着翻本,思路越乱,连连出错。他将口袋里最后的私房钱拿出来,摸牌时手开始颤抖,输了个底朝天,他嘟着脸不服气地下去了。他没有心思看别人打牌,蹲在边上,掂着一瓶啤酒,咕咚喝着,不断地叹着气,最后躺在炕上,涨红着眼,愣愣地看着屋顶。

牌桌上赢钱的干部,回过头看了站长一眼,点着一根烟,笑着说:“他赢钱主要靠放屁,不让放屁了,他就没火气。”

另一位干部应道:“农技站主要靠屎尿屁,这跟他的专业有关!”

站长没有听到他们说什么,他更没有心思和他们斗嘴。鸡叫二遍的时候,输钱的人将麻将一推,摇着头搓着脸说:“行了!今天晚上到此为止了,明天还有一场恶战哩。”

其他人都走了,站长还躺在炕上。栓栓走过来,扯了下他的胳膊说:“回家吧!嫂子还在等着你哩。”

站长坐起来,看了一眼栓栓说:“兄弟,回不去了。输了钱回去就是吵架。明天下午还要交钱,你说咋办?”

栓栓问他包的哪个村,站长说了,并说自己一直是搞技术的,真是下不了手。栓栓叼着烟,靠在门扇上,喷出的青蓝色的烟和在同样颜色的夜里。他走过来,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笑着说:“大哥,我给你一个主意,你看行不行?”

站长一下子来了精神,挺直腰杆,挥着手连忙问:“啥主意,快说!这叫病急乱投医。”

栓栓扔了烟头,用脚转着踩了几下说:“我如果是医生,就是专门医其他医生看不好的病,一定不是庸医。”

站长知道自己随口的话,栓栓感到不中听,便竖着拇指说:“那是,兄弟是远近有名的好医生。”

栓栓冷笑着说:“将你输的钱,欠我的钱,加到你要收的钱里面去,再上浮百分之二十的劳务费,重新核定每家每户的数额。明天我带上几个兄弟,跟你一起去,不要再分三期了,咱就一次过吧!”

站长低着头,看着门外,一直不作声。栓栓站起来说:“别为难了!做就吱声,不做就算了!”

站长站起来,走到门口,面部抽搐着说:“就按你说的办。”又回过身,小声说,“这事你知我知,不要对其他人讲了,传扬出去不好。”

栓栓掏出几张钱,塞给站长说:“回去睡个觉,天亮后我等你。”

天刚亮,站长骑着自行车过来了。栓栓洗完脸,带着几个兄弟一起吃了羊肉泡馍,他让兄弟找了一辆蹦蹦车,叫站长将自行车放在饭馆,坐上蹦蹦车,趁着群众下地回来吃早饭,浩浩荡荡进村了。快到村子的时候,栓栓和边上的兄弟嘀咕了几句,他们会心地笑了。站长心情沉重,他明白这种方式,如果有什么冬瓜豆腐,将来都要找自己算账。他凑在栓栓耳边说:“悠着点,别过火!千万不要动手动脚。”

栓栓摘下墨镜,笑着说:“你还不了解我,我栓栓办事什么时候打打杀杀啦!那样层次太低,显得没有教养。”

走进一户农家,老汉看见栓栓带着几个人跟在后面,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今天过不去了。站长拿出本子,将几年来累加的欠款公布了一下。老汉蹲在院子,抽着旱烟,沉默了半晌,瞥了一眼站长说:“咋还涨价呢?”

站长被问住了。栓栓走过来,围着老汉转了一圈,蹲在他对面,摘下墨镜,笑着说:“叔,这村子划一院庄基,早些年是一百五;前些年是五百块;现在要七八百。啥都在涨价,公家也不容易,不要光想着自己,也得想想公家!”

他的几个兄弟跑到屋子里,一边和家里人打招呼,一边查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老汉瞥着这群人,明白他们在干什么,他知道如果不交钱,他们就会搬家里的东西。他长叹了一声,磕掉烟锅里的烟灰,站起身走进屋子,和老婆儿子合计了一番,拿出一沓钱,递给站长说:“这是家里准备买化肥的钱,给了你们,地里就吃不饱了!”

栓栓让村上的书记将废弃的饲养室的门打开。他带着一群兄弟在村子来回走了两圈,村干部悄悄溜进农户,偷偷地告诉大家,栓栓带着一群人进村了,看来来者不善,让大家赶紧准备钱,想逃是逃不过去了。村民正在吃饭,听说栓栓来了,将脑子里有关他的各种虚虚实实的传说调出来,回放了几次,商量着怎么交钱。

家里困难的人家,任凭他们怎么黑红交替地说道,就是没有一个态度,有的人指着树上的玉米棒子,说只有等玉米卖了再交钱。栓栓抽着烟,瞥一下嘴巴,兄弟就跑到后院,有的赶猪,有的牵牛。主人家撂下老碗,赶紧站起来阻拦,他走过去说:“叔,你甭急,我先把牲口和家畜赶到老饲养室,你们商量一下,看咋办?”说着问牵牛兄弟,“你整天贩卖牛,这头牛值多少钱?”

那位兄弟应道:“行情不好,最多就四百块钱!”

主人扬着手,气得在院子来回转着,手拍着大腿嚷道:“那是我前几个月六百八十块钱买的,你胡说!”

栓栓慢慢转过身来,依旧摘下墨镜,笑着说:“叔,现在是市场经济,价格都在变化。这样,咱先折这个价,到时卖了,多余的退给你。”

村子沸腾了,好多人走到门前,饲养室的院子里拴了好多牲口和家畜。男人们骑着自行车,出村找人借钱,妇女抱着孙子,拦在饲养室门前,怕自己的牲口或家畜被贱卖掉。站长收完钱,招呼一声,主人就会跑进院子,将自家的牲口牵回家。到了下午两点多钟,该收的钱基本上收完了,一个兄弟说就剩下东头一位老汉了。村上的书记赶紧过来,替老汉求情。栓栓看了站长本子上的数额,一个兄弟跑过来说:“老汉家里有一副棺材板,卖了肯定够数。”

栓栓站在土堆上,看着围了一堆的村民,拱手说:“谢谢各位给面子,这都是给公家办事。”

他突然转过脸,对着那位兄弟训斥道:“老汉可怜,就剩下了棺木板,咱把老汉的棺木板弄走了,那是损阴德的事。”

他走下土堆问站长:“老汉要交多少钱?”

站长说:“累积在一起是一百二十块钱。”

栓栓解开上衣口袋,抽出一沓钱,搓出几张,递给站长说:“老汉的钱,我来替他交。”又转过头对村书记说,“你们村上也真是的,像老汉这种情况就应该免了!”

回去的路上,站长特别兴奋,他递给栓栓一根香烟,打着火给他点上,蹦蹦车颠簸着,始终对不上火。栓栓接过打火机,自己点上,他喷了一口烟,笑着问:“咱还算文明吧?”

站长笑着点着头说:“这样,晚上我请客,请大家赏脸!”

回到镇政府,站长来到财政所,所长数完钱笑着问:“工作成效不错呀!你是第一个交钱的。”

望着站长出去的身影,所长摘下眼镜,揉了一会儿,他不明白平时文文弱弱的农技站站长,这次咋怎么干脆利落。

吃完晚饭,几个干部凑在一起,又开始打麻将。他们情绪低落,埋怨着叨咕着自己垫上去的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要回来。站长昨天晚上输了,按理应该更加难受,他们没有想到他春风得意,有时还哼几句《火焰驹》里李彦贵卖水的唱腔。

大家摸着牌,问他有啥好事,是不是有了相好的。站长就是不作声。栓栓站在边上,依旧负责着后勤。到了后半夜,一位干部输了个精光,看到他沮丧的神情,站长想起自己昨晚的状态,恻隐之心顿生,对他悄悄地说:“等一下跟栓栓谈谈,他的鬼点子多。”

到了周一晚上,一帮子人又聚在一起,开始打麻将。前两场输钱的两个干部兴高采烈,斗志昂扬,他们总觉得怪乎乎的。那一天晚上,又有一位干部输钱了,站长体恤地点拨了一下。后面,镇上的干部慢慢知道了这条快捷的通道,纷纷和栓栓暗中接触,私下约定,栓栓的劳务收费的标准也在不断飙升。

镇办公室主任请栓栓,帮助自己完成了任务,他感到他的收费高了,而且这件事要是传扬出去,对自己不利。他推开了阎镇长办公室的门,走到他身边,俯在耳朵上汇报这件事。话刚开了个头,镇长嘟着脸阴了起来。主任以为镇长对这件事十分恼火,窃喜自己汇报对了。他刚要接着讲下去,镇长忽地站起来,拍了下桌子,大声斥责道:“污蔑!完全是污蔑!我们镇这么好的形势,怎么会有这种情况?!你作为办公室主任,不要以讹传讹,要引导舆论的方向!”

主任知道自己碰钉子了,他现在才领会到镇长说的手段服从效果的含意了。

半个月后,镇上的综合整治成果报到县上,排名进入了前三名。宋书记和阎镇长高兴,让食堂买了一只羊,煮了一锅羊肉,让干部们吃了两天的泡馍。镇上的干部松了一口气,吃了泡馍,麻将依旧,大家沉浸在美食、油水和麻将桌上的厮杀中。

栓栓的村子和槐树寨成了全镇拖后腿的村子。包村干部沮丧地找到他,栓栓说自己的村子和自己的舅家,都是乡里和亲戚,自己实在无能为力。又过了一个星期,县里在前三个乡镇中,准备确定一个作为全县的典型,筹划召开现场会,听说市里也有领导参加并要讲话。县委副书记到了镇上,听取了班子工作汇报,对书记和镇长全方位地表扬了一番,并讲了这次现场会的重要性,要求班子再接再厉,争取以最好的效果,让全县心服口服,争取现场会在镇上开!临上车的时候,副书记握着宋书记的手,拉着阎镇长的胳膊,语重心长地说:“看来你们两位一起搭班子是对的,你们党政一体,聚焦目标,成效显著呀!时间不多了,你们抓紧行动,将短板补一补,争取全胜!”

县上领导走了,宋书记和阎镇长好像打了兴奋剂,立即将那两个村的包片干部叫到办公室,详细询问了有关情况。阎镇长看了书记一眼,宋书记笑着看着他,似乎在告诉他,具体工作安排听你的。镇长先是将包村的干部狠狠地训斥了一通,看着书记说:“看来要在短期内取得成效,得集中全镇力量,打一场歼灭战。”

宋书记吸了口烟,喷着烟说:“老阎呀!还是要告诫干部,要注意工作方式方法,尽量不要踩线越界,更不能和群众严重对立,酿成群体事件。”

阎镇长叹着气说:“书记你是掌舵的人,一定要给大家信心,干部们才有热情,如果刚出征,就将大家的手脚捆得死死的,这工作肯定做不下去。这一点你要和我高度统一,不然,干部的锐气上不来!”

想起县委副书记殷切的目光,宋书记知道镇长把干部拿捏得更准确。他站起来握着镇长的手说:“老阎,那你就放心干吧!只要我们党政一心,我想没有过不去的坎。”

镇上又杀了一只羊,请镇上饭店的大厨给大家做羊肉泡馍。吃完泡馍,办公室主任将全镇的工作人员集中到会议室,说是要召开紧急会议。有的人已经约好在外面打麻将,极不情愿地拿着本子,打着饱嗝,跟着人流走进会场。会议室坐满了人,饱嗝、哈欠和龇着牙掏牙缝的点缀着那片人,会议室里热烘烘的,弥漫着羊肉的腥臊味。阎镇长尥着蹄子,飞快地走进会场,用鹰一样的眼光扫了下会场,大家迅速静了下来。他喀喀了几下,开始讲话,声音出不来。办公室主任弯着腰从主席台下面过去,捣腾边上的音响开关。镇长敲着桌子说:“水!弄点水过来。”

服务员赶紧倒了一杯水过来,镇长喝了一口水,烫得皱着脸弯下了腰。声音在开水的冲涤下,从喉咙走了出来,他笑着说:“羊肉不错,吃多了上火!咱们厨房不错,水也是真正的开水!”

镇长平时都是嘟着脸,好像每个人都欠着他的钱,他很少开玩笑,难得镇长开玩笑,大家露出牙嘿嘿着,觉得也不怎么好笑。就在笑声快要沉寂的拐弯处,前排几个人看着镇长,突然笑得前仰后合,站起来抱着肚子,蹲在地上,转身面向大家,好像在告诉大家,快跟着笑。笑声就像潮水从前排传到了后面,当后排平静的时候,又涌了过去。会议室的羊肉味更浓了,就像进到了羊肉泡馍饭馆。

镇长没有想到大家反应这么热烈,他享受着笑声,突然感到自己还有幽默的潜质,他抬起手,摊平在空中压了压,笑声慢慢沉寂了下来。他拍了下麦克风,想再幽默一下,却没有了词,他迅速调整自己的频道,擂着桌子说:“上级对我们镇的工作是肯定的,给予了高度的评价。现在我们要集中精力打歼灭战,今天的目标就是槐树寨。大家按照办公室的分工,各司其职,密切配合,争取在一天之内解决问题。”

人群开始嗡嗡,镇长喝了一口水,嘴巴咂摸了几下,继续说:“当然了,大家尽量避免矛盾冲突升级。凡是有升级迹象的,派出所要迅速跟进,稳住事态,既要给镇上的干部提供坚强的支撑,也要保证群众情绪不要失控。”

大家将目光集中在派出所几个人身上,他们低下了头。

镇长走了。镇委副书记走上台子,拿出几页纸,看着稿子说:“大家要分清主次,切记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

台下的人觉得太抽象,又开始嗡嗡了。副书记看了一眼大家说:“很好理解嘛,就是有胡子的,先抓胡子;没有胡子的,就抓头发;秃子和没有胡子的,就抓他的眉毛。”

大家哈哈大笑,有人问:“难怪清朝让百姓留辫子,原来就是为了好抓!”

副书记将稿子摔在桌子上,挽起袖子大声说:“当了这么多年的干部,你们咋就这么笨!我说得直白一下,对交不起欠款的群众,家里有洗衣机、电冰箱和电视机的,优先考虑暂扣这些东西;没有的,可以考虑暂扣牲口和家畜,家畜不包括鸡;这些都没有的,就拉值钱的家具,特别是老式的,家具不包括老人的棺木;啥都没有的,就装粮食。”

派出所几个人挠着头发,愁眉苦脸,纷纷低下了头。

槐树寨的群众从田里回家,准备吃早饭。副书记将大家分成三个组,主力从西边桥上进村,另一组从北面进村,顺便将地里没有回家的人赶回村子,南边是个浅壕,他交代几个人堵住村口。他交代得力的人,让派出所跟着,先找几个最难搞的人家下手,让群众看看,起到示范作用。

几个干部冲进琅琅家,定邦正端着老碗,靠在柿子树下喝糁子,看见镇上几个干部气冲冲地跑进屋子。他赶集的时候,听说附近的村子拖欠的款项都交了,只有槐树寨没有动静,他预料到镇上迟早要动手。他端着碗,咕噜咕噜喝着糁子,眼睛都不抬起来一下。包村的干部给他讲了要交款项的数额,他头伸进碗里,伸出舌头,将碗里的稀饭舔得干干净净,他捋着胡须上的饭渣,笑着说:“家里穷,没有办法!”

琅琅端着碗,从厨房走出来,他腆着肚子,搅着碗里的饭,瞥了他们一眼,瓮声粗气地问:“咋的啦!来了这么多人,抓壮丁呀?我当了好几年兵,你们到别家吧!”

定邦抽着旱烟,心里琢磨着这样的架势,直接到了自己家,这是要拿自己当典型了,听着外面喧嚣的吵闹声,他知道今天这一关不好过。带队的镇综治办主任走过来,围着琅琅转了一圈,贴着他的脸说:“抓壮丁,那是国民党。共产党领导下,大家踊跃参军,要求很高,就你这条件,连目测都过不了。”

琅琅从来不怕事,他端着碗,也围着综治办主任转了一圈,一边转一边嗅着,站在他面前,喝了一口糁子,嘴里呼噜着糁子,呜啦着说:“你们吃羊肉了,还是在政府工作好!这样,看政府要不要人,我干活远近有名,从来不耍奸溜滑。欠你们的钱从工资里扣,我就图有羊肉吃。闻到你们身上那个味道,把我馋得不行了!”

综治办主任知道遇到了难缠的主,笑着说:“你先把欠款交了,政府要人的时候,我们优先考虑你。”

副书记带了几个人走了进来,虎着脸大声说:“咋的啦!赶快行动。”

边上的几个人哗啦散开,走进院子,四处查看和张望。定邦站起来,攥着烟杆,叼着烟嘴,抽着旱烟看了他一眼,笑着问:“你爸和你后妈还好吗?你就说槐树寨的定邦惦着他当年的好!”

原来副书记就是当年到定邦家访贫问苦的公社书记的儿子,老书记老婆死了,又娶了一个在县图书馆上班的女人。副书记好像记得父亲曾经说过定邦这个人,他走到定邦跟前,贴着他的耳根说:“叔,我先替我大感谢你!叫儿子配合一下,今天你顶不过去!”

综治办主任过来,指着琅琅说:“他要到政府上班,说上班后钱从他工资里扣。”

副书记看着琅琅花白的头发和一条挤在一起的眼缝,他笑着说:“兄弟,现在和原来不同了。进政府都要考试,不是说进就能进的。你先把欠款交了,生活有困难,再按照程序,到镇政府申请补贴,一码归一码。”

副书记摆了下头,后面的人进屋抬电视,一个人解牛槽上的缰绳。琅琅啪地将老碗摔在院子的捶布石上,开裂的碎片飞起来,划过了副书记的脚踝骨。他哎哟叫了一声,蹲下去摸着脚腕子。琅琅跑过去,抄起墙角的头,抡起来举在空中,横在院子中间,怒吼道:“再往前走一步,头不认人!”

综治办主任走过去,扶着副书记起身。副书记的脸掬得像个包子,他向后面的公安挥手吼道:“愣着干什么!赶快上去把他铐了!”

警察从皮带后面解开了手铐,打开手铐的卡口,抖搂着向上扑。琅琅抖动着头,他向后退了一步。定邦看到这种状况,撂下烟锅,走上去站在中间,对琅琅大喊:“放下来,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人家有枪,你能敌得过人家吗?”

琅琅放下了头,定邦走过去,看着副书记的脚腕子说:“你别介意,琅琅是个生生,附近的人都知道!他犯起性子啥事都干得出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大家都很难收场,就是阎王爷也没有办法。”

副书记叫大家停下来。定邦抖着肩头的皮袄说:“东西就别搬了,钱我想办法,中午前后交给你们,你看咋样?”

副书记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他叹着气说:“你是老贫协代表,我们就相信你。”

说着对边上的人吼了一声走,他瘸着脚,在综治办主任搀扶下走了出去。

槐树寨的人听说琅琅屈服了,知道自己也顶不住,纷纷回到家里商量着交钱的事。三队的人原来成分高,拖欠的本来就不多,好多家很快凑齐了钱交了,成了局外的看客。天生几个娃都在上学,几个孩子的学费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他老实本分,就知道在田里刨,没有别的门道。他来到姐姐家,醒民听了,对毛蛋说:“去,给你舅取钱,他经不住人家折腾。”

交了钱,天生和村里人蹲在门前,看见几个人进了老六家,好长时间没有出来,就听见院子传来争吵声。一会儿,干部赶着一头老母猪出来,后面跟了一群猪娃,到了门口,综治办主任捡起一根树枝,将好像家猫大小的猪娃拦在门口。小猪们甩动着尾巴,仰起头看着头上的腿和边上的树枝,瞭望着母亲的背影,拱着综治办主任的脚踝,白色的袜子上落下了小猪的唇印。他抖动着脚,将头门带上。

老六蹲在院子里,他感到人生好像是一出戏,没有料想自己会落到如此的境况,他看着院子里的椿树,知道街道里好多人在等着看他的笑话。他叼着烟锅,默然地抽着,共产坐在屋檐的凳子上,用冒火的眼神看着他。他知道儿子又将现在的境遇添加在自己的婚姻里面,看着自己不顺眼。他在半截砖头上磕掉烟灰,缓缓地站起来,将烟锅插在腰带上,推开头门的瞬间,他告诫自己得打起精神,不能让地主富农小看自己。他依旧喀喀了几声,昂着头向村子西头的桥边走去,看见桥头有干部把守,他穿过中堡子的街道,来到壕岸,向北走了一段,站在老五的壕岸上。

老六看见老五坐在屋前的马扎上,正在摸索着剁杏树剪下来的枝。他喀喀了几声,老五停住了手里的斧头,转过耳朵辨识了一下,回过头对着壕岸喊道:“老六?”

老六踢蹬着下来,问:“忙着哩?”

老五抹着眼睛说:“成了废人了,没有事活动一下筋骨。”

老五听到村子人下地回来,他纳闷怎么没有听到出去干活的生息,壕岸上几个干部几句对话,他猜到镇上过来收钱了。毛蛋端饭过来,他确认了自己的判断。老六平时很少出门,以至于中堡子的人有时会说,好长时间见不到他的人影了,是不是不行了?老五估摸到他的来意,听到他蹲在自己对面,不住地长吁短叹。他知道老六不好意思开口,便问:“是不是要交镇上那笔钱?”

老六声音颤抖着说:“五哥,心里一肚子委屈,没有人说呀!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落到如此田地。共产心里苦得很,娃也可怜。猪让人家吆走了,你说咋办?”

老五问:“多少钱?”

老六应道:“两百一十块。”

老五摸索着起来,说:“你等一下,我夏季卖了杏,这里还有一点钱,你先拿去救救急!”

老五从屋里拿出钱,递给老六说:“看够不够,我眼神不好,看不清楚!”

老六站起来,接过钱,将老五扶着坐下来,拍着他的胳膊说:“我先走了,晚了猪就让人家赶走了,剩下一窝子猪娃可咋办哩!”

老五摆着手,让他赶紧回去。他拿起斧头,继续剁柴。

俊明吃完早饭,摆好了摊子。叙伦和麻娃先后到来,坐在边上,看见镇政府大队人马进村,叙伦有点紧张,瞥了几眼问:“这么多人,该不是出了啥大事了?”

俊明看着《参考消息》,从石头镜银质的上沿瞥了几眼行色匆匆的干部,不屑地说:“基层干部,能有什么大事!”

一个人跑过来,弯着腰说:“他们来催缴每家的欠款,听说琅琅让人家摁住了!”看见边上的麻娃,他摇着头,笑着补充道,“听说,可能不是真的。”

俊明靠在铺着毛皮的躺椅上,摸着下巴,严肃地看着干部们牵牛赶猪,希望用他一个老干部威严的面孔,能够让干部们有所顾忌。干部们看都不看他一眼,依旧吆喝着赶紧行动。

宋书记还是担心出什么乱子,大队人马出去后,他让办公室的秘书跟着,交代有什么情况,马上回来报告。阎镇长要沉稳好多,看到大家都出去了,他抽着烟,将腿搭在办公桌上,谋划着现场会该咋样开。宋书记走进来,看着镇长随意放松的状态,他一下子轻松了好多,对镇长说:“难得清静,没事咱俩杀一盘!”

镇长赶紧放下脚,拿来窗台上的象棋,抖开棋布,倒下棋子,开始摆局。宋书记下着棋,不时回想起槐树寨的事,常常分神,接连出错。阎镇长全神贯注,盯着棋盘,皱着眉头,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着烟。三盘棋,都是镇长赢。他给书记派了一根烟,笑嘻嘻说:“看来今天你不在状态呀!”

宋书记看着窗外偏西的日头,笑着问:“差不多了吧?应该没有啥事吧?”

阎镇长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面,端起茶杯,抿了口茶说:“能有啥事,你就准备筹划现场会吧!”

宋书记站起来,笑着走出镇长的办公室。他在走廊上伸伸懒腰,举起胳膊在空中狠劲地抖了几下,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月底,全县综合治理现场会在镇上召开。县上几套班子领导、各个乡镇党政一把手及各局办的一把手出席了会议,市里常务副市长莅临指导。宋书记代表镇上做了经验介绍,与会领导参观了两个点,常务副市长最后讲话,高度评价了镇上雷厉风行的执行力。年底,宋书记提拔到了市农业办公室做了副主任,阎镇长成了书记,计生干事当选为副镇长。(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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