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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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后半期,公粮改成了农业税,计划生育工作越来越紧,乡镇的重要性显现了出来。乡镇的分工越来越细,人员越来越多,管理的手段越来越强。对农民的政治宣讲和政治运动少了,乡镇集中精力收税收费,为了确保“计划生育一票否决”不被追责,他们动用一切手段,推进计划生育工作的落实。

镇上的书记姓宋,师范毕业,他在中学教了多年政治,由于学生成绩优异,被抽掉到县委办公室写材料,后来做了办公室副主任。两年前,县委为了充实乡镇力量,提高干部素质,他被任命为镇上的书记。

宋书记留着分头,穿着中山装,上衣口袋总是插着一支水笔。他一直做文字工作,对乡镇工作不熟悉。他很勤力,经常加班加点,将上级的文件反复研究,一直想在工作上出亮点出经验。刚到镇上的时候,镇上的干部午睡起来,串游在一起,商量着晚上打麻将。吃完晚饭,政府大院和外面的街道上,麻将声声,互相呼应着。宋书记喜欢看书,听到麻将声,心里就烦,他下决心整治机关作风,宣布政府工作人员不许打麻将。他让办公室印发文件,召开大会,宣布谁打麻将,国家干部的记过通报,聘用人员解聘,临时干部马上走人。

刚开始一段时间,政府大院里清静了好多,忍不住的人串搭在一起,跑到外面打麻将。宋书记正在看文件,觉得尿急,他从厕所出来,路过厨房边上的房间,看见屋子亮着灯,窗帘拉得很严实。他走上台阶,贴在门缝听了下,里面传来了摸麻将的声音。他敲开们,打麻将的人愣住了,站起来垂着脑袋。他看见是厨房的大师傅带着几个外面的朋友在打麻将,他将办公室主任叫过来,敲着桌子大声说:“外面乱七八糟的人跑过来,在政府打麻将,成何体统!这里交给你了,一定要按规定处理!”

宋书记回到房间,余怒未消,刚看了一页文件,办公室主任推门进来,点头哈腰地说:“大师傅认错了,保证以后不打麻将了。我看现在这厨师难找,就给他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宋书记觉得自己刚来,定的第一个规矩就这样破了,以后还怎么管理干部,于是指着办公室主任的鼻子,将他训斥了一顿。办公室主任瞥了他一眼,脸上闪过一丝冷笑,退了出去。

清晨,政府的工作人员陆续起床,端着杯子,蹲在花圃前刷牙。洗漱完毕,大家拿着碗筷,到食堂吃饭,但见食堂大门紧闭,没有烟火,大家不知道咋回事,开始敲着碗,找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主任跑过来,站在台阶上说:“厨师昨天晚上打麻将,让宋书记逮住了。按照文件,他已经走了,吃饭的问题,等班子开会讨论吧!”

宋书记夹着碗,喀喀着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看见大家敲着碗,问:“咋回事?”

办公室主任走上前说:“昨天晚上,我对他说打麻将的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得严格按照政府文件执行。没有想到那也不知会一声,连夜卷铺盖走人了。”

宋书记挥着手说;“大家在街上先将就一下吧!办公室赶紧找厨师。”

好多人出去吃早餐,没有一会儿,又回到了政府,说街上的小吃和饭店还没有开市。办公室主任叫开了政府对面一家超市的门,招呼大家买泡面,他对揉着眼睛,打着哈欠的店主说:“政府有突发事件,不许你擅自涨价。否则就是哄抬物价。”

店主听说突发事件,一下子来神了,凑上去问:“啥事?”

办公室主任神秘地应道:“保密!”

到了上午十点多钟,政府门前人来人往,好多人装着路过,慢下脚步,伸长脖子向大院里张望着。宋书记开了一个计划生育的会,想到办公室主任不知有没有找到厨师,他出了会议室,朝厨房望了几眼,门还是闭着。他喊来办公室主任,问厨师找到了没有。办公室主任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说:“书记,我知道你急,我比你还急!民以食为天,镇上的干部也不能饿肚子呀!”

宋书记问:“找个做饭的就那么难吗?”

主任抹着头上的汗说:“你不知道,凡是有手艺的,都出去打工了。农村的老厨师都上了年纪了。随便找个农村妇女过来,这些人嘴又特别刁钻,他们会骂我的。”

宋书记摆着手,跺着脚说:“行了!不要给我讲原因,我要的就是结果。别啰唆了,快去找人!”

办公室主任没有办法,跑到计生专干的办公室,拱着手说:“书记发火了,没有人做饭,你得救救急!”

计生专干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同志,在家里也很少做饭,看到办公室主任的窘态,她知道自己不往前走出这一步,书记肯定对自己有看法。她跟着办公室主任来到厨房,转了一圈,看见夹板上放着几蒲篮压好的面,她让办公室主任择葱,自己给大锅里加上水,捣腾着炉头的摁钮,一股浓烈的柴油味飘了起来,她捣腾着,就是打不着火。她问主任这是咋回事,主任蹲在地上择菜,用打火机点着一张纸,递给专干,让她摁着摁钮,把燃着的纸扔进去。只听扑哧一声,女专干大叫了一声,退到墙角,不断扑打着自己的头发。办公室主任看到腾起的火团,呼地站起来,隔挡在女专干的前面。

办公室主任看见计生专干额头的刘海不见了,脸上蒙了一层黑灰,好像从战壕里跑出来的一样。专干顺着墙溜了回去,摸着脸呜咽了起来。他一看事情瞒不住了,走出屋叫人,一帮子人走进屋子,将女专干扶出来。她赶紧捂住自己的脸,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痛,好像去了一层皮。大家想笑又不敢笑,有人说赶紧给医院打电话。办公室主任交代人,将女专干送回屋子,自己跑到办公室打电话。刚放下电话,宋书记走进来了,严肃地问:“咋回事?那么多人挤到院子里。”

主任将事情说了一遍。宋书记将手里的文件摔在桌子上,抖动着手指着办公室主任,气愤地说了一串你,转过身去看望女专干。

镇政府前面的人围成一圈,向院子里张望着。小卖部的老板举着一瓶啤酒,撩起肚子上的背心,坐在台球案子上,瞭望着政府的院子。看见一群人从灶房过来,裹着捂着脸的女专干,他挠着耳朵,猜测里面可能的故事。

宋书记走到女专干的房前,敲着门想进去看看,女专干爱美,她不想让同事看到自己狼狈相,在里面哭着,就是不开门。政府门口站着几层人,看着书记敲女专干的门,不知发生了啥事。昨天晚上和厨师一起打麻将的在镇上做小生意的小伙子站在人群中间,唏嘘着说:“你们看书记弯着腰,将耳朵贴在女专干的门前的样子,也不知道他做了啥亏心事?”

他一句话改变了大家思考的方向,给大家一个遐想的空间。

救护车鸣着喇叭驶进了政府院子,女专干用毛巾捂着脸上了车。宋书记不知道伤情的程度,愣愣地看着救护车驶去。门口看热闹的人盯着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印证了大家的猜想。镇政府开不了锅,工作人员下班后纷纷走出院门,散在街边吃午饭。到了下午,镇上的人传扬着政府厨房的锅灶爆炸了;又说计生专干受伤了;宋书记敲了好长时间女专干的房门。为了干好工作,女专干平时很泼辣,得罪了不少人,农村的人将这几件事串起来,凭借自己的想象,编着故事。

十里八村的人听说政府的厨房爆炸了,原来有意来当厨师的人都回绝了,政府的厨房一直没有开,大家还是在外面搭伙吃饭。原来的厨师有点愣,他不服气,将政府前面的一个小店盘了下来,在门前摆了一张麻将桌,没事的时候拉上几个人噼里啪啦地搓着麻将。看见宋书记在院子转悠、出门或者进院子,他都会吆喝着,故意将麻将摔得啪啪响。宋书记看见了,觉得这小子在向自己示威,他将派出所所长叫到办公室说:“政府大门前的小店,摆了一张麻将桌,有损政府的形象,赶快让他们收了!”

派出所也在大院里,所长派了几个人,赶紧围过去,将麻将桌的布撩起来,没有发现钱,加上原来就熟,也曾一起搓过麻将,便对厨师说:“这里是政府门前,经常有领导下来检查工作,将摊子收了!”

厨师嘿嘿着走过来说:“我们没事的时候,自己玩玩,没有赌钱,这也算是繁荣民间文化,还是一种体育活动。如果发现我们赌博,你们来抓人都行,没有赌博,你们就管不着了。”

派出所所长给书记汇报了情况,宋书记气得直拍桌子。所长低着头说:“这事不可操之过急,那个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如果发现他们赌博,我们一定将他们铐起来,好好教训一下。”

宋书记摆着手,所长退了出来。办公室主任拿着文件进来,他瞥了一眼主任问:“厨师找到了吗?政府这么长时间不开火,讲出去人家笑话。”

主任站在桌子前,一副为难的神情,他摇着头叹着气说:“书记,这事越来越难办了!不行我把我二姨找过来,先凑合一段时间。”

宋书记弹着烟灰,将看着窗户外面的头转过来,笑着说:“你也不容易,都想到了自己的二姨了,看来你已经尽力了。这事传扬出去,人家会笑你这个主任窝囊,找不到厨师,只好用自己的姨顶上去。”

女专干躺在了县医院,刚刚烫好的刘海烧焦了,原来就稀疏,靠着描眉饰眉的眉毛没了。她知道老公一直说她什么都好,就是没有眉毛,她埋头在病床上哭了好久。老公带着孩子过来看她,她让大夫将额头的纱布往下包一下,遮住了眉毛。老公问到底是咋回事,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他安慰着让她好好养伤,并没有撩开纱布看她的眉毛。

女专干的公公是县委副书记,她就是公公调进镇上的,正准备提任管计划生育的副镇长。老公回到父母家,父亲问媳妇的情况,儿子将情况说了一遍。副书记站起来,在屋子走了一会儿,埋怨地说:“这个小宋,刚下去任职,就出了这样的事,真是能力有问题!”

宋书记交代办公室买一些水果,他要到县上看望计生专干。桌子上的电话响了,他走过去,拿起电话,喂喂了几声,对面应道:“我还没耳聋,听得到!”

他一听是县委副书记的声音,不敢再喊喂了,声音温柔地问:“书记,我就是小宋,您有什么指示?”

副书记说:“安排一下工作,有空上来,和你聊聊!”

宋书记感到副书记不高兴,分明是话中有话,他怀着忐忑的心情,坐上车子,向县城奔去。

宋书记从县城回来,情绪低落,他不再专注看文件了。他靠在床上,感到自己对文件和上级的精神把握,还是到位和精准的,从具体执行的角度看,效果不是太明显。他理不出问题的根源,最后归结为自己没有乡镇工作经验,有点水土不服。过了一个星期,县委组织部来人,召开大会,宣布了新镇长的任命。

新镇长姓阎,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学,在县化肥厂做了几年临时工,和翠兰的家公很熟。他后来出来自己倒卖化肥,生意红火了好几年。几番折腾,他调进农业局上班,前几年又到乡上任副书记。阎镇长第一次在干部大会上讲话,反复强调乡镇工作要秉持手段服从效果的原则,调动一切因素,确保执行力到位。宋书记听着,感到人家对乡镇干部比较了解,不像自己,总局限在文件的范畴中。

看到镇政府饭堂没有开火,阎镇长将办公室主任叫过来,臭骂了一通,斥责道如果明天早上开不了饭,下午就将他的办公室主任免了。办公室主任出来后,擦着额头的汗,赶紧联系厨师,晚上十点,新的厨师到位了。

原来的厨师是办公室主任的亲戚,这些年也捞了不少好处,辞退原来的厨师,办公室主任打心里有怨气,他就是要给书记难堪,让政府的人对他有意见。第二天早上,镇政府的饭堂冒烟了,吃过早餐,阎镇长叼着牙签,甩着腿走出大院,看见政府对面摆着台球案子。他对边上人交代,让店主马上搬走,不然就不要在这里开店了。

吃过中午饭,镇长打着饱嗝,办公室主任跟在边上,他们走出大院,看见台球案子不见了,边上却有一桌麻将。他走过去问:“麻将是谁的?”

原来的厨师慢悠悠走出来,瞥了他一眼,爱搭不理地说:“咋的啦?我的!咱不赌,就是怡性。”

办公室主任急得直使眼色,厨师装作没有看见,心想我一个平头老百姓,公安都拿我没办法,你能咋的。镇长抖动着手,指着他的头说:“我给你十分钟,赶快收掉,不然后果自负!”

阎镇长看了一下表,笑着说:“先走了!”

时间到了,镇长回来了,看见麻将桌还摆在那里。他走上前,撩起上面的床单,将麻将撒了一地,他提起边上的凳子,三下五除二将简易的麻将桌砸得稀巴烂。原来的厨师没有料到这个人这么猛,他提着棍子冲出来,办公室主任拦住他,在耳边不停地说:“那是镇长,惹不起。”

阎镇长哈哈大笑,指着厨师呵斥道:“我在乡镇工作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反物。今天,只要你在我头上举起棍子,我立即就将你铐了,不信你就试试!”

老厨师一看这种架势,趁着大家劝阻,放下了棍子。阎镇长对边上的人说:“不准他在这里做生意,这种反物在这里,就是政府的耻辱!”

阳春三月,地气回升,万物复苏,随着原野上野花盛开,镇政府拉开了春季计划生育专项整治的大幕。镇上召开全镇干部大会,村组的负责人也要参加会议。宋书记传达了上级要求和文件精神,他就像在做一道政治试题一样,结构规整,逻辑严密地从思想上认识上做了宏大的剖析,对行动上的落实提了一个框架。阎镇长刚开始听得十分认真,心想县政府下来的秀才就是不一样,讲起来一套一套的,他不时在笔记本上记着。到了后面,他有点不耐烦了,觉得讲得太多了,关键还是要抓落实。他掏出香烟,办公室主任赶紧拿来烟灰缸,放在他面前,给他点上火。

宋书记终于讲完了。阎镇长挽起袖子,掐灭烟头,扫视了会场一圈,笑着说:“道理书记讲得很清楚了,我就是按照书记的讲话抓落实。镇上的干部全部下去,每个人包一个自然村,村组配上人,一切听从镇干部的指挥。将双女户和超生户的名单弄出来,镇上领导每人一份,村上情况三天一报。每个干部拿出解决方案和推进的时间,完不成任务的只发基本工资的一半,其他的待遇先停发,上半年完不成任务的,停发的待遇清零。看大家有没有意见?”

说着镇长用猎鹰一样的眼睛巡看了一遍大家,他点上烟抽了一口,拍着桌子说:“看来大家高度统一,下来就看你们的行动了!”

塬上的人想生个男娃,那是无后不孝的道德教化的结果。农村人劳动干活,男娃就是强壮的劳力,在以人力和畜力为主的生产中,那又是耕作的需要。有了男娃,自己家在村子底气就足一些,没有人敢欺负。农村人吵架的时候,有时把不住嘴巴,一方会说对方无后。边上的人听了,摇着头觉得不能那样埋汰别人,那比骂祖宗更伤人。对方听到了,眼眶湿湿的,憋着气回家了,那是他的软肋和伤痛。

在计划生育的政策下,男娃成了稀缺资源,成了人们比对较劲的资本。家庭的男人,背负着祖宗的期待,一生似乎就是奔着男娃来的,你可以没有本事,也可以一事无成,但你得有个男娃。就像打麻将,你得有个位置,能够摸牌,你这一把没有和,只要你有牌在手,指不定下一把就是个*。生个男娃成了男人道德本能、生存本能和期望本能加付在生理本能之上的生命本能。

塬上人再也没有父辈那样期望生下一溜串锤锤货的奢望了。新婚的夫妻,可以享受无忌的欢爱,头生是个男娃的,有的人为了省事,就做了绝育手术。头生是个女娃的,求神拜佛,小心翼翼地生下二胎,是个男娃的,天遂人愿,谢过观音,皆大欢喜。二胎是个女娃的,全家顿时紧张起来,要么是逃亡,在管不到的地方偷生;要么是和镇上的干部周旋。

镇上的干部嘴上讲着计划生育是国策,他们大部分家在农村,自己的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姨都在计划生育政策中打转转。只要他赶不回家,他们就会找上门,声情并茂,或者搬出陈年旧账,让他不得不帮自己的忙。镇上的干部白天带着人抓自己包村的人做手术,下了班亲戚就会来到他的办公室,或者先到他的家里,拉上他的父母一起过来求情。万般无奈,他硬着头皮去找包村的同事,同事抽着烟,无奈地笑问:“你说咋办?”一句话将他打发了回来。

阎镇长知道了这种情况,和宋书记碰了头,商量了一下,立即召开会议。强调理解大家,但是凡是要说情的干部,统一到计生办公室登记。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镇长葫芦里卖的是啥药。镇长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拍着桌子说:“登记下来,后半段每个干部先将自己说情的亲戚朋友的事解决了。解决不了,他工资和待遇全部停发。这就是一票否决,含糊不得!”

县上的计生机关成了焦点部门。想生男娃的农村人求爷爷告奶奶,千方百计地找到关系,有的站在街上,等着别人带着自己去开具绝育证明的;有的焦急地盼望着生育指标。实在没有办法的人,下班的时候,悄悄溜进医生的房间,带上门,哀求医生做手术的时候,手下留情,给他们宗族留一点念想。

生产队的时候,大队的妇女专干响应国家的号召,第一个做了绝育手术。刚开始几年,她还在田间地头晃悠,后来她的腰慢慢蜷曲了下来,槐树寨的人都说手术不过关。快分队的那一年,在涣散的人心中,随着腰越来越弯曲了,对待群众的态度越来越好了。计划生育运动开始后,她甚至在大队的喇叭上开导群众:“计划生育是阵风,它吹过去咱再生。”

田地里劳动的社员,放下手中的锨把嬉笑着,他们纳闷她的态度为什么转变得那么快。

觉民和橘叶结婚后,生了两个女娃,他一直想再要一个男娃。镇上的计生专项整治,他们一个春天都在和镇上的干部打转转,干部带着人将家里的一些东西拉走了,逼着他交罚款。麦子变黄的时候,整治的*过去了,他找到熟人,居间协调,交了罚款,要回了东西。

麦子开镰了,老五壕里几棵树的杏黄了。觉民来到壕里,不住地叹气。父亲问:“啥事?”

觉民将计划生育的事说了一遍,父亲抹着下巴说:“上一代人生得太多了,你看村子好多家庭兄弟姐妹加起来,有十几个,这样真不行!地球就这么大的地方,能养活的人就那么多,生育计划一下没错。都是上一辈人刹不住车,祸害了自己的子孙。翻过来看,农村一个家庭要有一个男娃。你们商量好了,要生就得赶快生,我估计政策会越来越紧。”

一转眼到了秋天,镇上春季的计生工作成效显著,成了全县的典型。宋书记十分高兴,他很欣赏镇长工作的魄力。十月国庆放假回来,县上召集乡镇的党政一把手开会,一连开了三天,提出各个乡镇要摸清底数,将这些年农村拖欠的农业税、果林税和计生罚款以及其他各种税费来一次了结,要综合整治,精准发力,全面提升乡镇的执行力。

开完会,宋书记和阎镇长回到镇上,两个人面对面研究了一整天。阎镇长提出了一整套环环相扣,将干部和工作绑定在一起的方案。宋书记抽着烟,有点担心地问:“干部在具体实施时会不会过火,会不会走形变样?”

阎镇长笑着说:“乡镇工作,无论是政府,还是主要领导,一定要敢说敢做,雷厉风行,即使有欠妥的地方,也要顶着推下去。一旦领导瞻前顾后,谨小慎微,下面的人就会像糨糊一样,死死地黏着你,将你变成一个球,没有了棱角,你就得顺着他们的意思走!”

宋书记想起自己到任时的情况,不住地点着头。

全镇的干部大会上,阎镇长先是把大家表扬了一番,说春季的计生整治,揭示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多想办法,问题总会解决的。他话锋一转,又讲到了执行力,谈到人的惰性和盘根错节的关系亲情,提出必须将压力沉下去,大家的动力才会泛起来。领到任务的干部抽着烟,看着窗外,掂量着自己工作的难度,不时看着周围同事的表情。后来,县上又发了一份文件,强调要在综合整治中,突出计划生育工作长期不动摇的地位,争取成为全省计生先进县。

一个月过去了,全镇没有达到预期的整治效果。干部们对镇长的那一套似乎麻木了,在互相调侃中,传递着某种信息,在无言的默契中,大家都在后退。好多干部上班就下乡了,他们聚在一起,找个隐秘的地方搓麻将,在牌场上发泄着自己的不满。栓栓成了他们麻将桌上的常客,他总是带着一沓钞票,自己输了,就付现金,干部们没钱就记个数。干部们尝到了甜头,上桌前,将口袋的钱分成几沓,装在不同的口袋。他们看见栓栓义气,一个口袋的几张钱输完了,就开始欠账,他总是叼着烟笑着。栓栓放得开,心态好,不像这些干部输上几个钱,心里就嘀咕着老婆回家发现了,自己该如何应对,心境乱了,牌技就差了。一个月下来,好多干部都欠了他的钱。栓栓从来不提钱的事,只要他们有兴致,依旧陪着他们天昏地暗地玩。

阎镇长看见办公室送来的进度表,再看看本镇在全县的排名,擂着桌子,大发雷霆,他要办公室通知下午开会。过了半晌,办公室主任过来说:“干部们都下乡了,好多人联系不上,看来只能等他们晚上回来说一声,明天上午开会。”

镇长瞪着眼睛,摆着手让主任出去。他手叉在腰上,甩着腿在屋子快步踱着,呼啦啦的裤脚扇起地上的土,成了一层烟尘,他好像走在云上面。他推开窗户,看着院子里白杨树光秃秃的树杈,几只乌鸦在树梢扑棱着,不时嘎嘎地叫着,好像在嘲笑自己。他不明白同样的方式,工作效果咋有这么大的差距,看到报表上大家都趴在底下,没有一个村冒尖,他突然感到干部们在无言地对抗着自己,他琢磨着怎么整治他们。

办公室主任推开门,向阎镇长报告,大家都到齐了。阎镇长拿着文件,嘴上叼着香烟,向前撂着腿,走进会议室。会议室熙熙攘攘,看着他走进去,大家依旧交头接耳嬉笑着。他看了会场一遍,见大家故意低着头,不和自己的目光对碰,他确认了自己的判断。他将文件甩在桌子上,大声说:“最近手气咋样?”

人群顿时静了下来,镇长冷笑着说:“我找人到各个村摸了一遍,你们好多人根本就没有进到村子,你们拿共产党的钱,不给国家做事,都干啥去了?就知道聚在一起搓着麻将,说着风凉话。”

看见几个人低下了头,镇长知道这几个人还有一点悔悟的感觉。头比原来仰得更高,目光更专注的,好些都是老江湖,他们会逆势操作,将自己隐得很深。他抽了一口烟,摇着头大声地说:“别装了!我没有金刚钻,就不会揽这瓷器活儿。有些人还有点自省,有些人的脸皮就像轮胎,扎都扎不透!”

又有几个人低下了头,还有几个依旧昂着头,灼灼的眼光告诉镇长,自己不是那种人。

阎镇长坐下来,拍着桌子说:“情况你们都清楚了,问题在哪里你们比谁都明白。我告诉你们,我就要最后的结果。从现在起,财政所将每个村的任务分成三期,本周星期五下班以前,包村的干部将应收款项的三分之一交到财政所。周一上午,我看报表,没有完成的,就不要来上班,先在家里待业吧!以后每隔十天,将剩下的款项交齐,收不到的,就自己垫上。这事从我做起,我做不到,这镇长就不干了!”

干部们挠着头,痛苦地互相看着,好像在问:“碰上这样的生生领导,咋办?”

对方似乎用眼神告诉:“没办法,好自为之吧!”(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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