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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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丽怀孕了,她以前帮着栓栓打了几次胎。这次她坚决不堕胎,她跑到联社家,哭哭啼啼地拉着联社老婆的手,说医生说了,再堕胎以后恐怕就怀不上了。联社老婆心软,一边骂着栓栓,一边安慰着丽丽。晚上,联社和老婆商量,感到栓栓整天不着家,有个媳妇成个家,自己可以抱孙子,也可以将儿子拴着,让他的心收一收。

栓栓对丽丽不满意,看到她肚子大了,父母也急着抱孙子,他挠着头,在院子转悠了半天说:“结就结吧!真不知道你们是关心我,还是想要抱孙子。”

栓栓要结婚了,他骑着摩托车到了县城,来到生产的发廊。几个女孩子过来,栓哥长栓哥短地叫着,争着给他洗头。他摆了下手,将生产叫过来。生产虽然年龄大,但按照辈分应该将栓栓叫叔。他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生产站在他身后,他抖开白布,围在他身上,对着镜子捋着他泛黄的卷发,笑着问:“弄个啥型?”

栓栓跷着二郎腿,对着镜子晃了几下。摇着头说:“生产,你爷催着叔结婚。你知道,叔又是个孝顺人。父命难违,我准备把事办了!”

生产低着头,俯在他的耳边问:“哪个?”

栓栓哧地笑了,抬起头说:“暂时保密,到时你婶子来烫头,你就优惠一点!”

生产搓着他的头发问:“咋弄?”

栓栓咧着嘴说:“整个平头,结婚咱得像个样子!”

生产调好推子,吹了几下上面沾着的碎头发,推子就像平整土地时,冒着黑烟的推土机。栓栓觉得头顶上就像一群苍蝇在嗡嗡叫,看着落在地上的就像绵羊肚子下面毛一样卷曲的头发,他感到轻松了好多。快到头顶的时候,生产停下了推子说:“叔,弄坏了!你这里有两排点点,这样理下去,点点就露出来了。”

栓栓将头伸到镜子前,低下来翻着眼睛盯了下,发丛中两排点点就像坐在竹林中六个小和尚一样,规矩地打坐在那里。他掏出一包云烟,给生产派上一根。生产喷着烟,盯着他的头顶说:“叔,你这两排点点肯定是找野摊子弄的,连头皮都弄掉了。”

栓栓突然笑起来,他拨着头顶上的发说:“生产,你记得小时候,村子里的孩子夏天穿着红肚兜,头上其他地方光秃秃的,只有天顶上有一坨毛,咱就弄成那样的。”

栓栓的婚礼很排场。他叫了一家歌舞团,在门前搭上台子,歌着舞着弄了大半天。他的兄弟们比过年还高兴,招呼着各方来客。村子的人看热闹,瞧着附近有头有脸的人提着礼品,进进出出,他们这才知道栓栓不是在外面胡混,他在外面有广泛的人脉。

栓栓借了一辆奥迪小汽车,将丽丽从娘家接回来。别家结婚讲究天亮前,新娘到家;他故意定在白天,他要让大家看到自己的与众不同。联社看着帮忙的人成群结伙,自己根本插不上手,儿子的客人好多都是当地的名流,他不愿晃在人面前。他蹲在戏台后面的杨树沟边,看着红火的场面,舒心地抽着旱烟。栓栓从大门走出了,寻着联社,边上的人指着,他走到了爸爸的身后大声说:“你咋在这儿哩!满屋子客人都等着你召见,你不出去,人家还以为我没有父亲。”

看见联社手指攥着旱烟,栓栓掏出一包云烟,塞给老爸说:“都啥年代了,还抽那玩意!”

栓栓拉着父亲回家,他转过头对台子下面的人喊道:“栓栓结婚,你们能过来,我真是高兴。中午,户族的人满家抬。村子里凡是我叫婆叫爷的,都过来坐席!”

村子的人指着他的头,笑着议论道:“那哈还跟小时候光屁股一样,嘴巴还是那么甜。”

快吃饭的时候,从西边桥头来了三个和尚,他们问着栓栓家,寻着音乐声,走到门口。栓栓从家里跑出来,拱手向几位问候,原来他们都是他少林寺的同学,得知他新婚大喜,专程过来道喜。陈家老六站在远处,看见有人经过,他吐了口烟,淡淡地说:“这世事倒过来,和尚都从庙里出来了,和结婚的人搅和在一起了。”

夕阳坠落,客人开始告辞回家。栓栓喝醉了,躺在炕上。等他醒来的时候,炕边上围了一帮人,说是村子人来耍房的,等着新郎过去。他坐起来,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在兄弟们的搀扶下,靸上鞋子,走进新房。村子的年轻人看见他进来,嬉笑着起哄,涌起一阵阵人浪。他双手撑在柜子上,盘腿坐在柜面上,硬着舌头指着丽丽的肚子慢吞吞地说:“甭挤了,我跟你们不一样。你们是先把新娘的肚子挤扁了,再想办法给人家装上。咱是先给娃把窑装上,再结婚,她肚子有货,不能挤,各位多担待一下。”

栓栓妈站在院子,听到他在屋子胡说,赶紧跑到门口喊道:“栓栓高兴,喝醉了!你们千万别听他瞎说。”

半年后,联社得了大胖孙子,两口子高兴得合不拢嘴,一有时间,他们就抱着孙子在门前转悠。满月那天,栓栓在家里待客,看到自己后继有人,他和几个兄弟多喝几杯酒,走起来飘飘的。客人们轮番抱着孩子,提溜着孩子粉嘟嘟的脸蛋,孩子手放在嘴里吮着,蹬着小腿不停地朝人笑。栓栓的二姑接过孩子,逗弄着说:“你看这娃长得,还是我娘家的脉气好!”

丽丽的姨走过来说:“地好,秧旺,果子才好!”

栓栓站起来,忽悠着身子,指着孩子,又指着丽丽,眼睛翻了半天,结结巴巴地说:“军功章上有我的一半,也有她的一半!”

联社老婆让人扶着栓栓进屋,笑着说:“喝不了酒,还喜欢喝,一喝就醉!”

栓栓被人扶着,一只脚跨进房门,又转过头来,喘着粗气,愣愣地说:“种子好,地好,娃才能好!你们千万别信哈驴生了个好驴驹,那不靠谱!”

栓栓结婚宴客,老五眼睛不好,他坐在壕里的椅子上,没有去吃席。到了中午一点左右,他听见壕上的脚步,顺着坡下来了,他辨析到就是那天晚上一起过来摘杏子的人。他站起来,对着壕坡喊道:“又跑来做啥哩?”

小伙子加快脚步。走过来笑着说:“五爷,您没有过去吃席,栓栓觉得过意不去。让我给你端了一碗菜,拿了几个软馍过来。”

老五没有想到,整天日鬼掏炭的栓栓能想到自己。他感到这娃有心计,是个人物。

秋天到了,老五看不到塬上的秋景了,他的世界里没有了彩色,都是白白的一坨。他只能通过气温和树枝上乌鸦和喜鹊的鸣叫判断季节的变化,他记得儿子说过到了秋天,就带他到西安看眼睛。他期望自己的世界有色彩,一直盼望这一天的到来,就像小孩记得大人的许诺,期待许诺兑现的那一天。醒民和觉民走下坡。老五知道是两个儿子,兄弟一起来,一定是要带自己去西安看眼睛了。他的喉结蠕动了一下,长久闭合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白白的幕布上蠕动着两个黑点。

确认了明天要去西安看眼睛,平时躺下就睡的老五,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孙蛋工作了,听说爷爷要去西安看眼睛,写信嘱咐了一番,介绍了他一位正在读眼科博士的高中同学。得知孙子远隔千里,依旧惦记着自己的眼病,老五感到心里暖暖的。想着好多年没有去西安了,不知道废品站的老田现在咋样?东郊的小田有没有提拔?他心想如果眼睛好了,他要去探望一下几位朋友,在觉民舅舅家住一个晚上,蹲在纬十字吃一碗豆腐脑。老五越想越兴奋,他筹划着眼睛好了,家里的事该咋弄,他要不要走出壕里。

两个儿子带着老五,搭乘汽车,到了西安。他们先到陆军医院挂了号,坐在楼梯间的长条椅子上等着。护士叫到了号,醒民陪着父亲走进诊室。大夫是个四十多岁穿着军装的和蔼的人,他让老五坐上就诊的椅子,扳开上面的开关,一道强光照在老五眼球上。医生翻开他的眼睑,问着病史,感慨农民就知道在田里劳作,等到实在不行了,才到了医院一查,病都耽搁了。

医生开了几张单子,醒民交完费,带着父亲在两层楼上上下下,终于在窗口等到了单子。醒民让觉民陪着父亲坐在外面的凳子上,自己拿着单子回到诊室,将化验单交给医生。医生看了一遍,摇着头说:“你父亲的眼底不行了,白内障手术不能做!”

醒民呆住了,停了半晌问:“医生,该咋办?医疗费您不用操心。”

医生同情地说:“每次看到这种情况,我也很惋惜,本来是小病,几十年下来就变成不治之症了。孝顺点,让老人安享晚年吧!”

醒民走出了门诊楼,老五赶紧站起来问:“医生咋说?”

醒民调整着情绪,扶着父亲的胳膊说:“医生说要多到几家医院看看,说你的眼底不太好!”

父子走出陆军医院,到孙蛋同学所在的第四人民医院,没有挂号,直接来到专家门诊。专家检查了一遍,又看了陆军医院的单子,醒民指着父亲,摇着头。专家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说:“我们会诊一下,过一会儿告诉你。”

父子走下楼,坐在花圃前的凳子上。醒民悄悄上楼,专家说出了同样的结论。晚上,他们在李家村一家旅舍开了一间房,放下行李,带上几把挂面,到了觉民舅舅家。

过了那间公共厕所,老五知道快到了。觉民上前敲门,妗子走出来,一看槐树寨来了三个人,再看老五的眼睛,她明白了咋回事,立即笑着将他们让进院子。舅舅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看见老五,脸上露出了孩提一样纯稚的笑容。妗子在边上说:“你舅舅前年冬季,脑梗发作,现在行动不便,只能拄着拐杖在附近走走。”

老五坐在觉民舅舅的边上,醒民舅舅拉着他的手,惊异地问醒民:“你大的眼睛咋的啦?”

觉民将情况说了一遍。觉民舅舅的另一只手伸过来,拍着老五的手背说:“这就是人生,就像秋天的树叶,已经黄了,说不定一阵秋风,一股寒潮过后,就悄然飘落了。你看我原来身体多好,一个趔趄就成了这个样子。这两年,我把好些东西都看开了,人和草木没有区别,都是这世上匆匆的过客!”

从医院出来,老五就感到不对劲,他心里悲凉,跟在儿子后面,他知道自己可能就要和光明诀别了,再也回不到光鲜的世界里去了。听了觉民舅舅的几句话,他心里坦然了好多,天下一层老人,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第二天上午,醒民带着父亲来到了医学院附属医院。在塬上人的心目中,那是一块圣地,也是生死交界处的一座殿堂。得了病症的人,对其他医院的诊断结果,可以顺着情绪的喷涌责难和怀疑,实在没有办法了,他们到了医学院附属医院,将生命亮光的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这里,期望医生给出一个全然不同的结论。当医生看了病历和所有的化验报告以后,他笑着告诉家属一个冷峻的结论,家属忍着内心的酸楚,坦然地接受了。回到塬上,谁家的孩子将老人带到西安附属医院看病,塬上人就认为是孝子。老人不行了,家人说是附属医院的结论,周围的人沉默了,认为家人尽到了最后的努力。当医生检查完,看了单子,准备对病情下结论的时候,醒民还是让弟弟将父亲带走。老五早早就料到了这一招,他拍着桌子说:“你大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不清楚吗?又不是马上去见阎王爷,有啥好怕的!”

说着他摸索着医生的衣袖,干脆地说:“医生,我是病人。有啥话,直说,千万别绕弯子!”

医生笑着说:“病人就应该有这样的气度。”他侧过身,将病情从前到后给老五分析了一遍,并说了病情的发展和可能的结果。老五默然失神,叹着气搓着自己的脸。

回到了槐树寨,醒民和觉民知道父亲心里难受,只要能抽出身,他们就来到壕下面,蹲在他的对面,陪他说说话。老五将槐树寨跟他年龄相当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琢磨他们的得与失,以及老年时的苦痛,他感到人生没有十全十美的。在不断的比较中,他想明白了好多事,慢慢从苦闷中解脱出来了。

吃过早饭后,看到俊明和叙伦一帮人,谈古论今。老五让毛蛋拿来凳子,坐在边上,听着想着,不时说上几句。

公社的时候,干部们经常骑着自行车,白天跟着社员们劳动,督促农业生产;晚上,干部们按照上级要求,组织政治学习,开展各种政治运动。包产到户后,家家家户户成了一个生产单位,农民成了一盘散沙,大队的功能迅速萎缩,公社回归成了乡镇,原来的管理模式没了空间。原来大队部和公社的院子,长满了荒草,一幅破落的景象。(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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