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腾娇给熊书芳打电话，这已是第三次催他要写钱海的材料了。熊书芳说，还没有写完，他会抓紧的……胡腾娇一听说没有写完，就知道熊书芳根本没有写，是在耍滑头，是在撒谎，要发火但没发。熊书芳要给胡腾娇做解释，胡腾娇却把电话扔了。胡腾娇扔电话的“咔嚓”声，震得熊书芳的心房颤抖得厉害。熊书芳知道，李来对他已极其不满意了。因而，熊书芳近日最怕见到两个人，一个是李来，一个是胡腾娇。可在每天县里的会上，偏偏就碰到他俩。李来瞅他的表情是特别的，胡腾娇看他的眼神也是有内容的。那是种讨厌和有火要冒出来的眼光。
熊书芳一见到李来，心就颤抖。是因为李来的眼里喷射着火苗，这是他去找李来求办他老婆调动事时，那电一样穿在他心里的火苗。这火苗的后面，是烈火，是足以把他烧毁的烈火。还有胡腾娇的眼神，与催要他钱海的材料前露着笑意和友好的神态截然不同，看他时也是冒着火气。
熊书芳从听到李来会“有事”的风声那刻起，就已经打好拖着暂不写钱海黑材料的主意，可从这几天李来和胡腾娇依然如故的表情上，看不出李来有“事”的迹象。熊书芳心里有些“毛”了，他非常纳闷：难道传闻李来会“有事”的消息是假的？也许那消息真是假的。李来关系四通八达，胡腾娇的社交也广，要是李来真“有事”，他们俩还能不知道？在山川县有什么重要消息不可能从他们耳朵溜掉。传闻肯定是假的。再说了，李来有副省长这棵大树，真要“有事”，副省长还能不管？从李来和胡腾娇的脸上，其实已经有了答案：自己判断失误。想到这，熊书芳心急如焚，他怪自己仅凭一个小道消息，就作出了不写钱海材料的决定，真是幼稚和愚蠢。
这个黑材料写不写？熊书芳的心里如拉大锯一样来回折腾。来回折腾的，不单是他，还有他老婆。这几晚，他睡不着觉，他老婆也睡不着觉。他们不停地在商量怎么办好这事，商量怎么能不写这个材料。
熊书芳同他老婆的共同特点是，做任何事想法太多，不同特点是他胆小，他老婆自私、霸道。熊书芳对他老婆的自私和霸道非常憎恨，但又不敢怒更不敢言。尤其是他老婆让他先找李来办调动，再写钱海黑材料的主意，让熊书芳领略到李来的狡猾非同一般，是非常可怕的狡猾。这个“馊”主意的结果，是调动没有办成，反而在李来这里落下了他熊书芳“滑头”的看法。李来本身是滑头，滑头也最讨厌滑头。熊书芳感到他这个小滑头在李来老滑头面前耍滑头，简直是班门弄斧，太愚蠢了，感到他老婆更愚蠢。他压根儿也没料到，先调他老婆的这滑头动作，不但被李来一眼看到了底，反而引起李来极大反感。熊书芳埋怨老婆给他出了个愚蠢至极的主意，他老婆却反过来骂他：你就是个笨熊，肯定是笨嘴拙舌不会说话把事情办砸了。我还对你憋着一肚子气呢，你倒反过来怨我，真是脑子笨成狗熊了！他老婆的怨和骂，把熊书芳气得直喘粗气，但又不敢发作。他知道发作的结果，会遭到他老婆更为凶狠的责难和谩骂。他更知道，在有理或没理的事上，从来都是他老婆有理，无论他熊书芳如何抗争，那理一定在他老婆一边，被搞得“遍体鳞伤”的一定是他。他只能放弃抗争，除非他想找更大的不自在。
熊书芳思来想去，想出一个周全的办法，就是尽快把钱海的“黑材料”写出来，以免把李来彻底得罪了。彻底得罪了李来，那他的前程定是死路一条。
越想越睡不着的熊书芳，彻底失眠了。已是凌晨了，不可能再有睡意了。决定了尽快写钱海黑材料的他，好像去掉了压在他心头喘不过气来的大石头，暂时轻松了。熊书芳琢磨写一个什么程度的东西，才能补救李来对他的差劲印象。连续几天，熊书芳应付完工作后，就搜肠刮肚编造钱海的“问题”，但还是找不出什么让人信服的事情。只能硬着头皮写，可写在纸上的东西让他啼笑皆非，明明是搜罗钱海的黑材料，可写出来的却是前言不搭后语的狗屁文字，让人一看就是胡编瞎诌的。稿纸撕了一纸篓子，也没有编出几个故事。他很痛苦，他感到这是他写材料以来，最难写的材料。
也不是熊书芳编不出故事，如果编财政局任何一件工作的故事，那不会这么难，凭他熊书芳写了多年材料的才干，编造一连串的故事，并不难，而编造钱海的故事却很难，难得让他成为一种精神折磨。这折磨，并不单纯是材料不好搜集，而是面对钱海的无可厚非的人品，他熊书芳拿起笔来就像良心被什么拷打着，十分不安。结果是，煎熬了几天，没有写成材料不说，人被折腾得憔悴不堪。
也许上苍让人来到这个世上，是要人干正事的，不干正事的人，就会失眠、就会愧疚，就会心里闹鬼。人在干好事时，似乎再忙，也会兴奋；人在想恶事、干恶事时，似乎再卖力，卖力卖得多么有道理，那也很苦，也会很累。为写钱海的材料，熊书芳的心好累，头好疼，心好痛苦，加上连续几晚失眠，又吐又拉，大病了一场。
这几天钱海在市财政局开会，熊书芳没见到钱海。他不愿意见到钱海，他也怕钱海找他，他就在外面一个接一个开会，不回局里。而钱海却着急找他。钱海请他到办公室来。熊书芳以为要谈工作，可钱海的问话，让他大为吃惊：我看你好长一段时间，心事重重，人也像得了大病瘦了一截，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吗？
熊书芳有点慌乱地说：没，没有啊，可能是最近太累了。
钱海就直说：是不是李副县长给了你什么压力？
熊书芳的脸“唰”地红了。熊书芳问钱海：是不是秦柳给你说了什么？
钱海说：百分之百不是秦柳给我说的，但我知道李来让你干什么。
熊书芳紧张地不知道说什么好，脸涨得通红，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钱海安慰熊书芳说：我不怨你，你没必要紧张。
熊书芳看钱海对他仍同往常那样，一副友善和慈爱的眼神，少了些紧张和恐慌，拿出一副受害者的表情和腔调，诉说李来强迫他写这份他一千一万个不情愿写的黑材料，而一次次逼他写而他反复拖着不写的痛苦经过。熊书芳这副受到身心迫害的声调与表情，让人不相信、不同情也难。
钱海当然相信熊书芳在备受心灵的煎熬。看他眼袋愁成了熊猫眼，嘴角上也上火起了泡，人也消瘦了一圈，这材料没写出来，却把他折磨得不像样子了。胆小而脆弱的熊书芳，经不起折腾，再要不帮他解了李来系他的这套，还不知把他折腾成什么样子呢。钱海对熊书芳有些同情了。
钱海对熊书芳说：我说书芳，我们共事这么多年，你是了解我的，我对你说话不拐弯抹角，找你，不是拦你不让写我的材料。我知道你为写这个材料非常为难，你压根儿也不想写，但李来逼你写，对你来说这是没办法拒绝的事情，对吧？你不写，在李来看来不仅是拒绝了他的器重和信任这么简单，他还认为你会在我这里出卖他，他一定会这么认为。当然你会对李副县长信誓旦旦地说绝不会背叛他，但他会相信吗？李来会想，你知道写钱海的材料有风险，连这点风险都不愿担，那不就是跟钱海关系不一般吗？那你熊书芳出卖他李来，是迟早的事，说不定已经把他李来给出卖了……
钱海的这番话，简直说到了熊书芳的心坎上，特别是钱海对李来分析的确切与深刻，佩服得他脑袋若鸡啄米，不停地点头。
钱海接着说：要说，有人写我钱海的黑材料，我恨还恨不过来，怎么会帮他出主意怎么写，那是脑子进水了；我帮你熊书芳和秦柳，是因为我钱海坦荡，不怕别人写我的黑材料，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黑材料毕竟是见不得阳光的，所以即使谁写了这样的材料，除了给组织添些调查的麻烦，我自己没有什么害怕的。再说了，你熊书芳和秦柳是我的同事，我既是你们的兄长，也是你们的领导，理所当然应该保护你们。而李来在山川县强势霸道，报复心极强，盯上谁，谁就没有好果子吃。所以，我不愿意看到你和秦柳为我在李来那里吃亏，而以较为策略的方式保全自己，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而，这个材料写还是要写的，而且还要写得让李来满意才行。知道这个材料难写，我帮你们出主意写。
钱海的话，让熊书芳不知道说什么好。钱海为保全熊书芳和秦柳的设身处地的慈爱心肠，感动得熊书芳一把鼻涕一把泪，哭了，哭得像个孩子收也收不住。
这个黑材料怎么写，写什么，钱海给熊书芳出了主意，劝他尽快写出来，给李来写了送去，把这事了了，集中精力干工作。
熊书芳找秦柳，说了钱海找他，钱海给他出了材料写什么、怎么写的主意，劝他们还是给李来把他要的材料尽快写了。
熊书芳对秦柳说：还是你打草稿，我来加工。
秦柳说：即使钱局长不介意我们写他的材料，即使他给出了写材料的奇妙主意，我也不写，不参与这事。
熊书芳问秦柳：钱海没找我之前，你因为钱海不参与，也倒是理由，现在他不在乎我们写材料，你为什么还退出？
秦柳接着说：这不是他宽宏大量不计较我们，我们就可以做的事情，即便他想在李来那里保全我们，那我也不能写，写了就是人品有问题；我宁可得罪李大县长，我也绝不写这样的肮脏东西！
秦柳的这番话，让熊书芳有种把他丑恶灵魂亮到了光天化日之下的感觉，面对秦柳无地自容了。没等熊书芳回应什么，秦柳说她手头有急活，转身走了。
秦柳的一次次拒绝和撂下的同样的话，在熊书芳心里掀起了巨浪，着实让他想了一阵子。
熊书芳感到钱海和秦柳，都给他上了一课。熊书芳怨自己真不如这个做他下属的女人，自己的灵魂丑陋之极。他终于下了一个决心，写一份对钱海让人“看得见”“摸得着”的材料。
熊书芳写得很快，花了两个晚上就写成了，自认为是这么多年写得最顺畅、最满意的材料。材料写了二十多页，厚厚的一沓，他没有直接送李来，而是交给了李来的秘书，也给书记和县长秘书各送了一份。
李来看了材料，大为恼火。李来大为恼火，是熊书芳料想到的。他已经不怕他恼火，尽管他仍不相信李来会“有事”，不怀疑李来继续当县领导。
原来熊书芳写的不是钱海的黑材料，而是钱海的先进事迹材料。他把钱海写成了先进典型。
熊书芳从李来逼他写黑材料，转为写钱海事迹，这个转变虽然太大，但钱海并不惊异。在钱海看来，熊书芳这个人，本质上还是好的。
熊书芳写先进人物材料，善于从具体生动事例表述，这样的材料没一句空话，全篇都用鲜活的事实说话。他写的这份钱海典型事迹材料，把钱海上任财政局长以来如何破冰并在艰难中推行财政改革，如何顶着风险查“小金库”，如何建立争取上级项目和资金新渠道，如何千方百计落实书记新区建设的构想筹措资金等，描述了个活灵活现。
这份真情实感和言之有物的材料太生动了。据一位正到门口给李来送文件的干部说，李来当时在办公室看完这份材料，把正在喝的一杯茶，气急败坏地扔了出去，砸到了书柜上，把个书柜的玻璃打了个“稀巴烂”。滚烫的茶水还淋到了李来的手和胳膊上，烫得李来直甩手。真是烫得不轻，李来的手和胳膊上，起了好大一片水泡，好几天才下去。熊书芳看到李来胳膊上的水泡，想象得出李来暴跳如雷的样子。他把滚烫的茶杯大扔出手，那必定是气疯了，不疯能不顾烫水咬人吗。李来恨死熊书芳了，有了把熊书芳千刀万剐般的憎恨。
李来被材料激火而扔茶杯烫伤的动作，被熊书芳想象并刻在脑海成为惊心动魄的画面，从早到晚在他脑子里一遍遍回放。这场景回放，李来那杀气腾腾的样子，刺激与折磨着熊书芳那脆弱的神经，造成了他一次又一次一晚又一晚的失眠。但这次的失眠，只是对未来的害怕，却没了写材料前导致深度失眠的良心问题的折磨。他虽然害怕李来对他报复，但他想到自己做了件堂堂正正的事情，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他感到他从一个猥琐的人，变成了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熊书芳虽然感到心涌透彻的痛快，但心里又在打“鼓”，自己是不是又把这事做愚蠢了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