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举人不解。狗剩儿笑道：“我有个相好，你何举人沾花惹草，我狗剩儿可就这一个相好，叫杉杉，我俩从小一块长大，小时候我们一群小孩儿在桥上争着躺这避蚊石上，杉杉抢不过，急哭了，说谁要是帮她抢到了，她就嫁给谁！我一听，就跟那群小孩子打架，他们谁也打不过我，只好把这石头让给我了……”
何举人边听边笑，点头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啊！”
狗剩儿问道：“啥意思？净会拽词儿！”何举人笑笑，吟道：“寄语飞南归北雁，大河两桥是家川。”狗剩儿擂他一拳，骂道：“越说你还越来劲了！”何举人笑道：“好，好，你接着说你的相好。”
狗剩儿道：“后来，我跟老爹打渔，拉纤，晒漕粮，啥活儿都干，可我也不爱干，就爱在这河上混，只要有杉杉，干啥都好。杉杉跟着他爹卖水果，白天水果摊就摆在这石头上。有一年，积水潭的吕半仙说这避蚊石有古怪，说有啥玩意儿……”
狗剩儿再次醒来，却睡在自家阁楼上，定定神，伸头往下看一眼，矮桌上照例摆着两碗剩菜，一碗米饭，上面罩着罩子。狗剩儿不用打开就知道，那是一碗酥鱼，一碟咸菜，是老娘做了十几年的早饭了。
狗剩儿爬下床，还没站定，后背就被结结实实打了一下，身后响起熟悉的骂声：“你个天杀的！又去河里寻死！咋跟你说的？你那死老爹就是去年放灯节死在河里的，早就告诉你不要去河里，不要去河里，特别是放灯节那天！偏不听，偏不听！扔下我死了得了，呜呜……”
狗剩儿挨了几下打，陪着笑，扶着老娘坐下，哄道：“娘，亲娘，俺知道了，那块儿水可浅了，我从小……好好，我不去了，行吧？”
这时门口光线一黑，过来几个人，看打扮是当差的，为首的拱拱手说：“请问这是云狗剩儿家吗？”老娘停了哭，望向狗剩儿，又望向门口，眼睛大睁，却没有光彩，原来是个盲人。狗剩儿大喇喇站起来，笑道：“狗剩儿就狗剩儿，还云狗剩儿！说吧，找大爷啥事？”
其中一个想要上前喝止，却被为首的摆手示意退下。为首的笑道：“云公子，这是我家四爷吩咐小的们送来的东西，一点小意思，请您务必笑纳……”
狗剩儿一摆手，道：“你家四爷是谁呀？他跟我一样没大名儿啊！自己没长腿不会自己来啊！”
为首的脸色变了变，仍道：“我家四爷今日有要事会商，先派小的们……”狗剩儿娘在里面喊道：“无功不受禄，我家虽穷，也不能随便收人东西，何况来路不明！”
狗剩儿看向那人，笑道：“听见了！老娘发话了，请回吧！”
为首的终于按耐不住，想要发作，却被一个尖利的声音制止道：“哎，买驴，既然人家不要，那就把东西带回去，先把那十坛荷花酒搬回荷花楼……”
听见有酒，狗剩儿立马来了精神，几步走出去，提高声音道：“我说这声音耳熟呢，原来是你呀！”说完拉住那人的手，就要往屋里拉。
那人笑道：“亏你昨晚喝得大醉，还能记起我来。”正是三宝。
狗剩儿一边携着三宝的手往里走，一边喊道：“娘，这是我昨晚认识的……”见老娘脸色不好看，吓得没敢说完，向三宝使个眼神，走了出来。狗剩儿低声道：“三宝兄弟，你能来我挺高兴，别的东西都带回去，酒就放下吧！”
三宝机警地看一眼屋里，低声道：“东西我都带回荷花楼，放柜台上，就说是云家狗剩儿大爷的，你随时过来拿，拿多少、拿几次，随你便，怎么样？”
狗剩儿心里高兴，伸出大拇指，笑道：“兄弟果然上道！一看就是混大事的！哎，你家四爷到底是谁？这么云山雾罩的！”三宝笑笑，道：“狗剩儿哥，兄弟还有事，后会有期！”拱拱手，悄悄走了，其余众人也都带着东西跟着出了胡同。
狗剩儿心里奇怪，却也想不通，便不再想了，回屋安慰老娘。
吃完饭，狗剩儿闲暇无事，去桥头找人赌钱，玩了几把，手气不好，身上的碎银子都输光了，心里懊丧，嘴上依然骂骂咧咧，也不服输。众人回家吃午饭，剩下狗剩儿一个人坐在桥头，正要回家，忽然想起早上三宝说的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左右无事，信步便去了荷花楼。
荷花楼是这通惠河畔最贵的酒楼，云秃子在河边打渔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带狗剩儿来这里喝一顿大酒，他在儿子面前说了无数遍，却从未实现过。昨晚，放灯节，他的周年祭日，儿子却第一次来到这里喝了酒，今天，第二次来。
狗剩儿一进门，伙计赶紧弯腰凑过来，一看狗剩儿的打扮，立马直起身子，嚷道：“出去，出去，这是你来的地方吗？”狗剩儿一瞪眼，骂道：“你个狗眼看人低！你不出去打听打听，你家狗剩儿爷爷……”伙计气急，招呼后厨几个伙夫就要把他打出去，楼上一个声音道：“哎，小二，干什么就要动粗？我的客人也是你随便能打的？”
狗剩儿抬头看见是何举人，笑道：“活见鬼，这几天是不是忘了拜河神，老是碰见你小子！”说完，白了一眼伙计，径直上楼，走了几步，又叫住伙计，吩咐道：“柜台上是不是有人寄存东西？云家狗剩儿爷爷的！”伙计一愣神，旋即明白过来，忙不迭陪笑道：“正是，正是，您老就是云家狗剩儿爷爷？”
狗剩儿笑骂道：“你个猴崽子，算你机灵，来，拿几坛子好酒，到刚才哪位举人房里，你狗剩儿爷爷要不醉不归！”
狗剩儿走上楼，和何举人一起进屋，屋里的脂粉气兀自未散，开着窗户透气。狗剩儿冷笑道：“有钱就是好啊，举人老爷天天叫姑娘陪着耍！”何举人讪笑一下，给了门口伙计一锭银子，吩咐他们走了，重新关上门，笑道：“哥哥见笑了，读书气闷，聊以解忧罢了。”
狗剩儿先喝了一杯酒，闭眼享受下，才道：“你呀，别看你有学问，举人大老爷，你这一辈子，倒霉就倒在女人头上！天天喝花酒，你老爹多少钱也不够你造的！”
何举人笑笑，道：“钱要会花，才能会挣！像我爹那样，扣扣索索，也就发点小财、当个土财主罢了。”两人碰了杯，一饮而尽。
狗剩儿问道：“哎，昨晚咱们救的人是谁啊？来头不小，给我家送了好些东西！”何举人点点头，道：“是啊，给我家倒是没送东西，估计是知道我家不缺这个。”
狗剩儿喝一口酒，问道：“那送了啥？”何举人压低声音道：“给我家送了贩盐牌照，要知道，我父亲上下打点了几年，花了不少钱也搞不到，人家，一天工夫不到，就把牌照送到了！我爹高兴坏了！”
狗剩儿说道：“难不成是官府的人？哎，对了，说到官府，你小子可知道去年，你勾搭那娘们，后来被人家差点宰了的是什么人？”
何举人大感兴趣，凑上前问道：“什么人？我托人打听了很久也没消息，本来快要问到了，线索就断了。快说说，你咋知道的？”
狗剩儿神秘地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那帮人不光揍了你——揍你也是活该，可他娘的害死了我老爹！我能不报仇吗？我是没钱，可是我云家在这通惠河混了几十年，道上的朋友总是有一些。”
何举人也不着急，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听他吹牛。狗剩儿绕了半天，这才说道：“我听说那妇人是……”
这时门口响起一个尖利的声音：“是云大哥和何大哥在里面吗？”
狗剩儿听出是三宝，高兴地站起来，朗声道：“三宝兄弟，你可真是神通广大，哥哥到哪儿都能找到！”开了门，门口正是三宝。
三宝也不行礼，进门查看一番，然后才道：“二位大哥好雅兴！”接着压低声音道：“一会儿四爷过来，兄弟在外面伺候着。”说完径直出去了，留下狗剩儿与何举人面面相觑。
很快，门再次打开，昨晚遇险被救的贵人昂然而入，气宇轩扬，气度不凡，使得狗剩儿与何举人不自觉地心里一惊，暗暗对视一眼。
外面属下关了门，那贵人到主位坐定，这才笑道：“两位恩公请坐啊！我是不是打扰两位雅兴了？”
狗剩儿泼皮本性上来，谁也不怕，大喇喇坐到那人身边，笑道：“吆嗬，这位大哥好气派！看这架势，我俩倒像被救的，大哥倒像是恩公了！”
那人仰天大笑，声振屋瓦，道：“好，这才是兄弟！这才痛快！”何举人也慢慢坐上席，陪着笑。
那人笑道：“不瞒两位说，这些天全是倒霉事，一件连着一件，只有昨晚上遇见你俩才算是件好事，来，咱哥仨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