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偶然不过是被包装后的必然。

巡防营指挥使唐青云的意外溺水身亡也不例外。作为十二年前第一个“登门造访”何家的人，他也成了何清全面启动复仇计划的开关——指使黑白双煞提前潜在河里，在唐青云沿河查勘时突然出手，溺毙当场。

何清知道，张玉一面对自己欣赏有加，一面也在暗中调查自己——这方面他很有自信，因为他对李凤仙的手段极为放心。后来，张玉安排他跟随云北归北伐瓦剌，表面上看是为了自己建立军功，为进入仕途积累资本；实际上，不过是考验自己的继续——这说明，想要取得张玉的绝对信任绝非易事，自己必须趁此出征再加砝码。

他发现，与自己父亲恩怨叠加的云北归为人倒还仗义，如果不是与自己的杀父之仇，也真想与他成为忘年交。他确信，只要在场上表现英勇，一定可以取得云北归的基本信任。更大的惊喜是，备受永乐帝宠爱的皇太孙朱瞻基居然也随军出征，不拿他做做文章，实在是浪费了天公作美。于是，皇太孙“意外走失”，全军放弃杀敌，一起寻人，最后自然是邱小宝“又立奇功”，甚至取得了皇太孙的强烈依赖。

意外之喜没有止步。

今晚的设计本来是想取得大皇子朱高炽的初步信任，哪料想这大胖子如此憨厚好骗，居然主动提出要跟自己结为异姓兄弟！

李凤仙依偎在何清怀里，低声道：“清哥，我怕……”何清摸着她的头，笑道：“你怕什么？事情的进展都在我们的计划当中，甚至，还要好过我们的预期。”

李凤仙半晌无语。何清将她轻轻扶起，看着她的脸道：“你放心，以后我不会让你直接露面……”

李凤仙一把推开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生气道：“我李凤仙要是贪生怕死，也不会跟你来京师了，我怕的是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何清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走到她身后，轻轻抱住她，低声道：“你是怕我跟张敏……”

李凤仙捂住耳朵，急道：“我不听，我不听……”何清将她身子扳回，右手指天发誓道：“我何清对天发誓，若是有负李凤仙，情愿粉身碎骨、家仇难报！”

李凤仙紧紧抱住他，哽咽道：“清哥，不是我不相信你，是……是……”何清道：“是我父亲也曾对我母亲发下毒誓，后来却根本没有做到，对吧？所以，他才会……不说了，我是我，他是他，你相信我吗？”

李凤仙点点头，却又道：“我看见了张敏，她的确是……大家闺秀，温婉深情，你……”何清将她揽在怀里，笑道：“到底怎么说、怎么做才能让你放心呀？”

三天后，经忠毅公张玉举荐，曹国公李景隆之子李子睿升任巡防营指挥使。

张玉与李景隆关系并非多么深厚，之所以举荐李子睿，表面上看是巡防营本就属于自己管辖范围，而李子睿身为巡防营总兵资历已足，能力也够； 真正原因是，他要让李子睿为立了军功甚至救下皇太孙的邱小宝腾出位置罢了。

朝堂上，大老粗云北归对邱小宝赞不绝口，直接提出让其担任巡防营指挥使，并且负责调查前任唐青云意外溺亡一事。张玉与邱一彪反倒认为邱小宝刚刚入仕，资历尚浅，需要更多历练，主张由李子睿升任指挥使，而由邱小宝接任巡防营总兵一职。

永乐帝洞若观火，顺水推舟，准了张玉所奏，并亲自召见了邱小宝，大加勉励一番，叮嘱其再仔细审核唐青云一案，看看有无蹊跷之处。

从皇宫出来后，邱小宝直接去巡防营履职，忙了半天出来时，天色已经擦黑，正要骑马回府，却见李子睿笑着走了过来，心中一动——下一步就是你们了！

李子睿拱手笑道：“邱将军，可喜可贺啊！”邱小宝施礼见过，笑道：“李大人您是上官，对小宝如此客气，折煞小人了！”

李子睿道：“邱总兵现在可是炙手可热的热门人物，不知道今晚可否赏光到舍下一坐啊？”邱小宝显得受宠若惊，立即道：“小宝求之不得，自然愿意！”

两人客气一番，一起骑马到了曹国公李府。

下了马，李子睿才道：“父亲已在府上等了，请！”邱小宝故作惊讶，道：“曹国公如此礼遇，小宝如何敢当？！”进了府门，果然看见李景隆正从大厅走了出来，赶紧上前施礼，口称：“下官邱小宝拜见曹国公！曹国公如此恩宠，小宝克不敢当！”

李景隆笑道：“邱总兵客气了，来，屋里请！”三人先后入内，分宾主落座，宴席随即开始。

歌姬舞女，莺歌燕舞，自有一番风情。

主客寒暄，酒过三巡。

李景隆叹道：“唐大人意外身亡，着实让人扼腕叹息，不知道邱总兵打算如何开始调查此事？”邱小宝道：“小宝初来乍到，毫无头绪，还请曹国公见教。”

李景隆扫一眼歌姬，李子睿随即摆手让她们都退下了。

李景隆缓缓道：“满朝文武大臣都知道，唐大人一身武艺，又深通水性，要说一个渔民淹死了都有人信，他唐青云会自己淹死？反正我是不会信！看来，皇上也不信，所以才会委任邱总兵重新调查此事。”邱小宝点点头，道：“我也听到些风声，想来唐大人有些仇家？”

李景隆压低声音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千里做官只为财，想必是唐大人挡了别人的财路。”邱小宝拱手道：“请曹国公明示。”

李景隆没有回答，看一眼儿子，慢慢喝起了酒。李子睿道：“邱总兵有所不知，朝廷收回通惠河漕运十几年，一直交给巡防营代管，那可是京师第一大肥差……”邱小宝插口道：“那漕运收回之前归谁管呢？”

李子睿微微一笑，道：“邱总兵自小在京师通惠河边长大，难道没有听说过天下首富何长在的名号？”邱小宝恍然大悟，道：“哦，知道知道，好像是被……满门抄斩了是吗？”

李子睿与父亲对视一眼，继续道：“正是。这漕运能让一个落第举人几年之间就富可敌国，自然也会让唐大人变得极为显要。依照朝廷法度，通过漕运上岸的不论何种货物，至少抽取两成费用，你想，这唐大人可不是发财了吗？”邱小宝疑惑道：“抽取的费用也要上缴朝廷，他又有什么可发财的？”

李子睿与父亲相视一笑，才道：“兄弟是老实人。你想，打江南运来一批丝绸，唐大人心情不好，说给你定三成费用，你敢不从吗？到时候上缴朝廷两成，自己不就留了一成？还有，有的货物，比如军粮，依例免收费用，可是唐大人想给底下兄弟们留些口粮，你敢不答应吗？”

邱小宝故作震惊，问道：“可，可是朝廷都有法度，那些货主难道都会乖乖听令？难道就不会上告朝廷？”李子睿压低声音道：“这种傻子早就有，现在也有，可是结果呢？上告的奏折和状纸根本到不了皇上跟前，就被截留下来化为废纸了！”

邱小宝道：“你是说……内阁和司礼监……”李子睿声音更低：“这么说吧，朝廷大臣，凡是得势的，在漕运上都有一手，包括……”李景隆接口道：“包括令尊邱大人，还有忠毅公张大人，这些，想必他们还没跟你交代吧？”

邱小宝摇摇头，道：“可是，这又跟唐大人的死有何关联？”李子睿撇撇嘴，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来如此嘛！我身为总兵这些年，眼见着唐大人赚得盆满钵满，肉就这么多，他吃的多了，自然留给别人的就少了，而且各家大人也会暗自攀比，谁多了少了，免不了把账记在唐大人头上了。”

邱小宝思忖半晌，道：“邱大人说的自然有理，可是……唐大人的死会不会真的就是一场意外呢？”李子睿凑到他跟前，道：“实不相瞒，跟在唐大人跟前的就有李某的老部下，眼见着他好好走在河边，却突然一头栽进河里，甚至……”声音更低，“有人亲眼看见河里有人又拖又拽，按着唐青云不得动弹！”

邱小宝心里暗骂黑白双煞手脚不利索，嘴上却道：“可是跟着的兵士们就看着长官遭此横祸，个个袖手旁观？！”李子睿叹口气道：“这也怨不得属下们出工不出力。这唐青云十几年前本是巡防营低阶军官，靠着内监长生的关系才做到总兵。十二年前，因为查办何长在一案立下功劳，靠着长生在皇上跟前忽悠，才以总兵的身份接管了漕运这莫大的肥差，自己银子多得花不完，却对底下兄弟们不够意思，不仅不给分红，甚至还克扣军饷！前两年他升了指挥使，跟了他多少年的兄弟们却是一个没提！”

邱小宝点点头，心里暗暗欢喜，却苦着脸道：“如此局面，想要查出真凶岂不是难于登天了？还请指挥使大人指教！”李子睿道：“想要唐青云死的人多了，分钱少的朝中大臣，没升官的属下，根本没法查，你就随便找个替罪羊就行，关键是以后的事……”说到这里，住口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