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姐听说风常略邀请檀珠姑娘过府一叙，一早就拉了夏翠去绮罗房里，想给她好好打扮打扮。这两日娇舞坊在帝都如日中天，人人都以为红姐和白檀珠之间有什么特别的交情，定也是个非常女子，乐的红姐都觉得自个脱胎换骨成了妙人了，熬夜数钱也不觉得手酸。

今天天气不错，晴空万里，花香风轻。

两人到了门外，却见房门紧闭，不闻人声。朝阳洒落在门扉上，映着明明暗暗的雕花，好生青春。

红姐以为绮罗未醒，想到风府来接人的马车都在外面等着了，小心的唤了声，“檀珠姑娘。”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抹红影立在本就旭日东升多春意的阳光中，刹那间光艳四射，丽色无边。

“红姐，早啊。”轻轻的问候，带着一丝极浅的笑，瞬息夺了朝阳的明媚。她着的是来娇舞坊那天穿的红衣，本以为只是件脏兮兮的衣服，如今洗净如新，才显出衣摆、袖口、裙边上用金丝绣的云纹，每一层云纹都是细细密密，精巧雅致，合着此刻的清风与阳光，衣裙轻舞，带起一身灿烂的细碎的金色光华，如谪仙一般立在人前，把红姐和夏翠都看的痴了。

“我觉得檀珠姑娘已经没必要再打扮了。”夏翠呆呆的对红姐说。

可红姐的脑子里，却不知为何突然响起她们第一次见面时的约定——我想借你的地方用三天。三天之后，这就是帝都第一歌舞坊，烟花柳巷，没人敌得过红姐你这里。

如今檀珠做到了，兑现了她对她的诺言，那是不是就意味着，这是她在娇舞坊的最后一天？

红姐是很有生意头脑的人，她知道娇舞坊虽然名声鹊起，可白檀珠一旦离开，她就无法维持第一的地位，坊内根本没有人可以顶替白檀珠。而她，她要的不仅仅是盛极一时，她还想要成为常青树！

“风府的家丁来了吗？”见红姐愣愣不语，绮罗侧首问她。

红姐“啊”了一声，一时竟不知晓如何回答。

绮罗移目夏翠，夏翠点头道，“已经来了，在门外等姑娘呢。”

绮罗微微一笑，将手中一沓纸交到夏翠手中，眼睛却望着红姐道，“昨夜我排了几支舞，都画在这些纸上。红姐可寻坊内有资质的几个女孩儿试一试，也许，能给娇舞坊明天的人已经在这里了。”她轻轻拍了拍夏翠的手，将她放入红姐手中，微微一笑，往外走去。

红姐愣愣看着绮罗的背影，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凝神看向身边的人儿。夏翠还在不解的眨巴着眼睛，她的眼睛水灵灵的，仿佛会说话一般，清新可人。

红姐大笑起来，“翠儿，快跟红姐来看看白姑娘这几支舞。”

娇舞坊外等着风府的马车，随车的是个四十开外的男子，“老夫姓于，风府管家。车厢内有茶水点心，小姐请自便。”

“多谢。”绮罗含笑一礼。

“姑娘客气。”于管家放下车帘，命人赶马。

绮罗望了望手腕，这于管家刚才按着她的脉门不放，像是在测她的武功。

风常略，他果真怀疑了。

心有一瞬悬起，却又在下一刻平息成一种特别的平淡，好像那个明扬王面前的王绮罗再次回到人世。她轻按眉心，微眯起眼，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也罢。”

今早脱下代表白檀珠的蓝衣，换上这身来时的火红，便知道会要面临此刻。

绮罗抬手扯下发端的系带，任一头长发自然的散在身后，自此这身上最后一处像檀珠的地方也没有了。

这些天来处心积虑，费尽心思，埋下的千般算计，万般对弈，都且作罢。

马车仍在前进，绮罗默默的将那根十股丝线编就的蓝色系带缠上手腕，心中哂道：这是天意吧，檀珠，我果然做不了你。

“小姐，风府到了。”

绮罗揭帘往外望去，入目一座高大辉煌的大门，似与昨日布衣长衫的风常略不是一个调子。绮罗款步走下马车，早有婢女候在门口迎她，礼数周全的引她往里走。

穿过大厅，绕过围廊，转入花园，遥遥听见几个青年男子嬉戏的声音，花丛碧树间有四五青年正持弓握剑切磋武艺。花园一侧的假山上立起凉亭一座，其中置有竹榻，风常略拿着一卷书依在榻上看着。

绮罗刚跨入花园，他已有所察觉，放下书卷，站到亭边望来。

目光相遇，绮罗微微一惊。

昨日到访娇舞坊的风常略，衣衫平常，气质清素，自有一种飒爽君子的气度。而这一刻在她面前的男子，玉冠束发，一袭青衣用玲珑玉带系起，衣衫上有暗青色丝线绣着繁杂蟠纹，阳光穿过凉亭外的错落有致的枝叶落在他身上，阴暗变化间，胸前的巨蟠张牙舞爪，似能飞腾而出。衬着他那一双灿若星辰的长目，真如一尊威武战神立于天地之间。

有一瞬，绮罗错觉是站在战场上，然而她又清清楚楚的在他眼睛中看到了笑意。那一笑，淡而宜人，令人如沐春风，怎么会出现在战场上？

她想起在神风营的时候，小马赞扬风常略的每一句话。

眼前的人他是沙场上杀人不眨眼的名将，同时也有爱民如子的柔肠。他出生珞国贵族，父家世代名将，母亲是萧太后的亲生女儿信阳公主，今年还不过二十有五，却名扬战场十载，为本国百姓所推崇，放眼天下，能出其上者有几人？

绮罗走入凉亭，俯身一礼，“拜见风将军。”

风常略长眉一挑，“昨日公子，今日将军，可有什么不同吗？”

“昨日见到的公子，谈吐温雅，飒爽脱俗。” 目光在风常略身上一转，绮罗莞尔笑道，“但今日见到的却是位将军，气宇轩昂，萧杀内敛。两者当然不一样了。”

又或者说，公子执笔，点画风景，或许还能放她一条生路。而今将军……将军手握宝剑，斩杀任何人于一念之间。她若不小心，将会一步错，万步皆错。

风常略闻言，爽朗大笑，“姑娘不止琴艺了得，这看人说话的本事也是一流啊。”长臂一伸，扶起绮罗，“我看姑娘今日也有些不一样。”

“哪里不同？”绮罗眉眼含笑，斜睨见亭边一株盛开的西府海棠，手腕一折从风常略掌中抽回手来，款步走到花前。

一般的海棠花并无香味，只有这种西府海棠既香且艳，是海棠中的上品。花大若碗，红如胭脂，数朵成簇有如晓天明霞。

风常略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那株海棠，“这不一样就好像突然从荷花变成了这海棠，红艳的有些犀利，仿佛没昨日温柔了。”

“是吗？”绮罗反问，伸手折下一枝海棠，放到鼻下轻轻一嗅，缓缓的道，“有时候人和花一样，生在哪里，何时花开，何时花败，看似依照天命，顺其自然，实则都有着种种无可奈何，皆是随其他人的意愿而变。就如同此刻这一枝海棠花，今日我不折它，也许明日它亦会断在将军的剑下。”

她将海棠放在另一边摊开的掌心里，奉若珍宝般握紧。下一刻再摊开掌心时，只余一片残红碎瓣。风一吹，那花瓣在掌心中颤颤抖抖，很快便打着转儿随风飘去。

“一个人，或是温柔，或是犀利，都不过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武器。毕竟人也不是完全像一朵花，花不会反抗，而人在遇到逆境的时候，会放手一搏，会寻求生计……”她拍拍手，抚去掌心残存的香味，目注着那远去的碎红，直到再看不见，然后转头，深深的望着风常略，“将军觉得，是不是这样？”

风常略没有回答她，也没有办法回答她，他只是同样沉静的回望着她。

刺目的阳光下，他仿佛透过她那双水亮的眼睛望到那个将军府里沉寂五年的王绮罗，她用静漠和无情封起灵魂，那么冰冷，那么黑暗。任他有多少温暖，都融不进去。

风常略忽觉一股凉意从心底泛起，不知是绵延自她灵魂深处，还是源自自己走不进那深处而起的哀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