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捷出国那天，我没能去送飞机，李臻廖远和林逸飞徐光几个去送了。我本来是想去送的，都上了汽车，结果被吴主任拉了下来。汽车早早停在校门口，是他们几个掏钱包下的。林逸飞和徐光去买纪念品，准备送给付捷，我说算了吧，送给她她也不会带到国外去。但李臻和林逸飞坚持，都说她这一走，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了说不定成了侨胞，那时我们大家一块儿光荣一下下，送她的这些礼物就是最好的见证。我只好闭上嘴巴。想侨胞原来是这样炼成的，至于应不应该光荣一下下，我不知道。我也忘了问付捷，是不是有移民的打算。

林逸飞徐光会买纪念品，他俩买了一个耀州窑仿唐三彩，我说这东西好，有纪念意义，异国他乡看见这玩意儿就会想起关中的山山水水，逗起一点思乡情，她能回来的早点。另外还有几件衣服，我担心付捷不穿浪费了。

汽车刚发动，吴主任上气不接下气跑到车跟前，不饶分说拉我下车，喘着气说我那个自考班一个男同学，轻轻的将一把刀子扎进了另一个男同学的屁股。我犹豫是去送付捷还是去看那男同学的屁股，吴主任断喝一声：“还不去看看，出了人命了不得。”

我想刀子扎进了屁股，又不是扎进了脑袋，能出什么人命？但吴主任我是惹不起的，也有点不愿意看他担惊受怕的样子，只好给廖远交代了几句，叫她转说给付捷，然后，一步一回首向体育馆那边走去。才走出几步，那汽车“呜吟”一声，开走了。

汽车都哭了，我的心沉甸甸难受。

急急忙忙赶到自考班学生宿舍，屁股上挨刀子的那位学生，已经被大伙送医务室去了，我只好叫上两个学生，又转身匆匆赶往医务室。路上了解了一些情况，那两个家伙之所以动刀子，是因为爱上了同一个女学生。然而那个女学生的爱情观奇特，对这两位情圣加笨蛋说谁勇敢就跟谁好。两个家伙为了表现自己的勇敢，一个出校门大街上跟烤羊肉串的老汉打了一架，回来在宿舍里洋洋自得，自吹自擂，惹得那女生“咯咯”的眉花眼笑，喜得她几乎要贴到那男同学的身上去了。另一个家伙气不过，操起水果刀捅进了他的屁股蛋子。

简直是校园版的《特洛伊》，只是不知道，那位女生有没有人家那个海伦漂亮，这两个男同学绝对抵不过帕里斯，那么，这场剧目中，谁是阿喀琉斯？我竟想不起那位女生长什么模样，这个班主任相当的不合格。

就为这点子事动刀子，都是吃饱了撑的。

爱情这玩意儿还真能让人发疯？

进了医务室，看那屁股挨刀子的学生已包扎了伤口，趴在病床上哼哼唧唧，捅刀子的那位站一旁伺候，看我进来，顿时瑟瑟发抖，神色慌乱。我本来气不打一处来，路上就想好了一定重重处罚，此时看到两个连胡子都没长全的孩子，眼睛里流出惶恐，再不忍骂，问了几句，捅刀子的学生牙齿打架，一句话都说不清楚，倒是那位挨刀子的镇定下来了，他说道：“水果刀扎的不深，大夫说没事，吊几瓶子消炎药晚上就能回去上课。老师，我们错了，我们检讨，您别开除我们，再有三个月就能拿到结业证了。开除了回去我爸非打死我不可，我妈妈也会伤心死的。”

我批评道：“这会想起爸爸妈妈来了，早干什么去了？你们俩就呆在医务室好好反思吧，每人写一万字的检查，晚上八点到教室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检讨，看班上同学们能不能原谅你们，你们打架捅刀子丢的不是我这个班主任的脸，你们丢了全班所有同学的脸。同学们原谅了我再考虑开不开除的事。”

这两个家伙看到一丝希望，仿佛溺水者抓住了缆绳，坠崖者看见了树枝，神经轻松下来，忙不迭点头哈腰，一个说道：“我马上写检查。”挨刀子的那个说：“我屁股疼，但我的手能写字，那个谁，你他妈的快去拿稿纸，还有钢笔。”

我心里好笑，看他刀伤确实不严重，便转身出去了。

忘了问，那位爱情观奇特的女同学最后爱上哪一位了。

楼道里扫一眼，看见赵莉房间开着门，便朝那边走过去，门口看见她正埋头读书，敲一下门，不等她抬头，已走了进去。

赵莉确实漂亮，三十岁了看起来比付捷还年轻，当大夫的人就是会保养。她听见脚步声，习惯性的一边抬头，一边伸手抓起听诊器，抬头看见是我，又丢下了，朝我甜美的一笑。

我喊道：“妹子，看书呢，我那学生屁股的问题不严重吧？”

赵莉脸上立即晕色绽放，娇羞无比，亲自起身给我搬凳子，倒了杯开水放手边，娇里娇气说道：“没事儿的，水果刀嘛，吊瓶子消消炎就没事了。”

我发现赵莉特喜欢装嫩，我叫她妹子或者弟妹的时候，她就会笑靥盈腮，满面桃花，叫她姐姐时就神色忸怩，不大情愿，所以每次见面，尹子奇在旁边我就喊她弟妹，尹子奇不在时就喊她妹子。这几天尹子奇有点魔怔了，昨晚说好的一起去送付捷，今天早上他就是不起床，喊破嗓子都不答应一声。我在赵莉对面坐下，看她读的不是医学书籍，而是读一本《一百个不能相信男人的理由》的书，我“呵呵”笑道：“还不如读《婚前必读》呢。”

赵莉妩媚一笑，笑得我神乱情迷，肉酸骨软，要溜下凳子去了。她为什么要笑得这么甜蜜呢？爱笑的女人骚情，赵莉就是一个骚情的女人，要不然她怎么把尹子奇折磨得神魂颠倒，生不如死呢。不等她问起，我自己就把尹子奇的情况向她全盘托出了，当然要大加渲染一番，如何不吃饭不睡觉，如何像狼一样到了晚上就两眼放绿光，“嗷嗷”嚎叫，折腾得左邻右舍跑过来砸门，简直把他说得惨不忍闻，苦不堪言。

赵莉听了眼睛不住的眨巴，她戴了一副眼睫毛，刷子似的扇来扇去，“咯咯”大笑起来，说道：“你说的是真的吗？他两只眼睛到了晚上会放绿光？那一定是肝功能出毛病了，再不就是营养不良，他这人就这毛病，把钱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宁可不吃饭，也要节省钱。他才不会想我呢，他说过再也不想见我，怎么就到这地步了，你不是哄我开心的吧？”

我笑道：“看看，你读这种书读出毛病了，你现在是怀疑一切打倒一切，怪不得人说不敢找当医生的做媳妇，什么都讲营养讲卫生，叫人还活不活了。你是医学书本看多了，像尹子奇这种情况，纯熟心理疾病，心病还需心理治疗，吃药打针掉瓶子都不管用，你就是他的一剂良药。妹子，赶快去看看吧，哥哥我要是有半句假话，你再脱了我的裤子往这儿瞅。”

赵莉凤眼似怒还羞，书本甩过来打了我一下，“咯咯”笑道：“还说这事，都好几年前的事儿了还记着？我和他这事不全怪我，是子奇他要求太高了，我舅舅只是个校办主任，哪有权把他留在西京大学。我求了舅舅帮忙，舅舅说现在学校人事超编严重，想进来得校长亲自批条子，不好办啊。”

我说：“他是个多情的人，你给他一点温柔，这人就活过来了。要不然，犯神经病都有可能，妹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你是大夫，这些事比哥哥我懂。”

赵莉笑得胸脯两疙瘩东西乱颤，说道：“我哪里会温柔，不给他两巴掌就算温柔了。感谢你了帅哥，下班我就去找他。”

别了赵莉，从医务室出来，太阳热辣辣的照着，校园里一天一个样，绿色越来越浓了。

我没事可干，漫无目的校园旮旮旯旯转了一圈，操场背后小树林，图书馆旁边小花园，公寓楼前几个花园都转了一遍，花园里进去，每个长条凳子上坐几分钟，这些地方以前是我和付捷经常约会见面的地方，坐下点支烟抽几口，又扔了，失了魂似的游荡。最近天烟抽得越来越凶，哪儿坐下一会儿地下就是一堆烟头，抽得鼻子喉咙上火，不停的咳嗽，想戒了，心烦意乱的着急戒不掉，烟雾在眼前升腾起来心绪能稍稍平静点，就想等过了这段时间再戒吧。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子瞎转悠想干什么。快到中午了，一些低年级上完课，学生们乱蜂一样涌到花园里，叫我再静不下心来，想起赵莉一会儿要去看望尹子奇，应该给这家伙打声招呼，交代几句赵莉的心思，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再收拾收拾脏乱差的宿舍，省得赵莉笑话我们俩邋遢，便急急赶了回去。

进了宿舍才知道自己来迟一步，赵莉已经来了，尹子奇穿着裤衩光着身子就和赵莉拥抱着哭，看见我进来还舍不得分开。我尴尬一笑，说道：“继续继续，我拿包烟就出去。”

出了宿舍门没地方可去，这时间食堂没开门，花园被小年轻人占据了，我这个老年轻人不好掺合进去，从花园走过，看见一对对相拥四目凝神，忽然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要走一遍角角落落，原来那儿都留下过我和付捷的身影，现在她要飞往大洋彼岸，从此天各一方，我知道自己会常常的想起她，她会想起我么？

下午四点钟，我正在宿舍睡懒觉，林逸飞推门进来，他去送付捷回来了。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我心田深处盼望一个不可能的奇迹发生。林逸飞说笑几句，包里掏出一个盒子给我，那盒子包装精美，正面手工画着一对心的图案，一支火红的箭簇贯穿了两颗心，不用林逸飞解释，我知道是付捷交给我的。当着他的面我并未打开，跟他随便聊了几句闲话，知道付捷今天飞到北京，签了证再出国。奇迹并没有发生，这世界哪有那么多的奇迹呢。她这会儿已经照着北京的太阳，呼吸着首都的空气了吧。

林逸飞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他走后，我便对着盒子发起呆来，抚摸着盒子，我却感觉好像抚摸着付捷软玉一样的脸颊。先不着急打开，我要先猜一猜，这盒子里到底装了什么。一件礼物？什么礼物？我掂了掂盒子，重重的，不像是一封信，哪是什么呢？尹子奇进来了，他这会儿气色不错，脸上有了笑容，跟我开了句玩笑，便开始一旁忙着收拾打扮，我没问，他主动告诉我要跟赵莉出去吃烛光晚餐。早上还胡子拉碴的一个人，这会短袖打起领带，凉鞋也擦过了，胡子也刮了，只头发有点长，我想说去理理发吧，然而不想开口，懒得说话，还是对着盒子冥思。

尹子奇瞥了一眼，笑道：“是付捷送的吧？不会是一盒子钞票吧，发什么呆，打开看看不就清楚了。”

我说想试试我跟她心灵是否相通。

尹子奇想借点钱，手伸到我眼前说：“总不好意思叫人家女孩子掏钱吧。”

我想笑，却不想动嘴皮子，牙缝里蹦出俩字：“没钱。”

我说的是实话，我手里最近最缺的就是钱了。最近父亲母亲改变了措施，开始一个月一个月的给我寄钱，紫嫣写信告诉我，那是父亲母亲防着我不愿意回老家上班，担心儿子往南方或其他什么地方乱跑，先从经济上卡住我的脖子，好叫我乖乖的回老家。我们县里大学毕业生工作单位不好找，有些找不到工作单位或者找到了嫌弃单位不理想的大学毕业生，都背起档案跑到广州深圳或者浙江义乌那边去打工，那边私企工资待遇要比我们县的县长还高。父亲给我找好工作单位了，就是他以前当乡长的那个乡政府。这对我绝对是个沉重打击，我写信告诉父亲，不想回老家，尤其是不想到乡里工作，主要是丢不起人啊。

父亲回信难得的客气，说先回来上班有个公事干，总比给私人老板打工强，慢慢想办法往县里市里调。紫嫣告诉我父亲调市里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他不会把儿子丢在乡下不管的，我就明白了，紫嫣当了“叛徒”，她现在站在父亲母亲那一边，哄我回家。他们不知道，我的心已经野惯了，我已经忍受不了乡下清淡无聊的生活了，也看不惯乡下大姑娘小媳妇灰头土脸的样子了。所以我就去找吴主任，告诉他我想留在学校上班，哪怕明年考研也在所不辞，心甘情愿。

吴主任听了一脸愤怒，骂我是个朝三暮四、立场不定的家伙，他说：“老早问你，你说不想留，现在晚了，今年留校生指标已经确定了，没法改变了。”就在我伤心欲绝之际，他老人家说出了一句让我激动万分的话，我才知道吴主任老实憨厚的表象里有幽默的一面，他说：“明年吧，只要档案不转出去，明年还可以回来上班。”接着一句，我就心花怒放了，“你的档案我留下。”

这是我最近唯一比较开心的一件事情。

尹子奇不相信我手中没钱，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缠着我说：“寒雨，我们都知道，你皮箱里藏了一个红纸包，纸包里这么厚一沓子钱，少说有两三千块吧。哥们，别那么小家子气，都要永别了，留点好印象行不行？”

他伸手比划着，眼巴巴等我开箱取钱。

我瞪他一眼，决绝的说道：“不行。”

不是我小气，那钱不能动的，它凝结了我一段美好的回忆。那是李臻爸爸妈妈的朋友们给我的见面礼，我绝不能动它，除非李臻点头同意，或者她拿去花掉。

尹子奇悻悻走了。这下把尹子奇得罪了。

没办法啊。

现在好了，尹子奇浪漫去了，宿舍只剩下我一个人，关上门，回来轻轻打开了盒子。

天空还剩最后一丝光明，大地已经朦胧了。

我开了灯，盒子里躺着一本书，封面设计精美，一株百合花正在绽放，花瓣上的露珠清彻欲滴，露珠下是四个大字：塔影情深。再下面一行是两个人的名字：程寒雨付捷。

封面最后一行是：长安出版社。

我吃了一惊，忙打开书看，竟然是我和付捷四年里的通信，我去她来，她来我往，四年时光，全凝结在这一本厚厚的书里，字里行间，流淌的都是爱的思念，然后归于梦乡。

那书中夹了一张纸条，我轻轻拿起，读道：“寒雨：长歌当哭，长别当是心碎。我没等到你哪怕一句留下的话，我的心流血了。我知道你是不想耽搁我的前途，其实对我而言，拥有你才是拥有一切。没征得你的同意，我印了我俩四年的爱情见证。只印两本，一本送你，一本将随我身边，永不分离。勿忘我俩曲江池之誓。爱你的小捷。”

我颓然跌倒在床，再忍不住眼泪。

想起前天晚上她约我到曲江池畔，正是皓月当头，夏日的燥热退了一点，她凝视着我的眼睛，问我：“相信永久的爱情吗？”

我说：“相信。”

她说：“愿意和我对着月亮起誓吗？”

我说：“愿意。”

她面向月亮，单膝跪地，朗声念道：“我付捷不管走到哪里，程寒雨永远是我唯一的爱人。”

我赶紧学她的样子起誓：“我程寒雨心中，付捷永远是唯一的爱。”

言犹在耳，人已天各一方。

擦了眼泪，准备收起盒子时发现底下还有东西，轻轻拿出来，是一个鸡血石雕刻的玫瑰花，栩栩如生，娇艳无比，上面系着一个小小的丝绸荷包，小心解下打开来，层层叠叠，最里面包着一缕头发，用金线扎着。

我不由得一愣，再忍不住，两滴泪落到青丝上，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轻轻抚摸，深深一吻，还有她的味道啊。小心翼翼收拾起来，再系好盒子，放进皮箱。还没吃饭啊，却不觉得饿，抱过吉他，自弹自唱一曲《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再唱一曲《爱情宣言》。

再唱一首《往事随风》。

……

一个人疯了！

不，一个世界疯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