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富贵哭累了，坐着发呆，这一年来，他为了燕王的事离家在外，跟老爹待的时间少而又少，还都是他陪着笑脸凑上来，自己却想着法子躲开，想起来真是不孝！
一个人站在他面前，弯下腰，低声道：“三弟，节哀。老爷子的丧礼，咱们一定办得轰轰烈烈……”何富贵抓住他的衣领，旁边的张玉喝道：“何富贵，你干什么！”却被这人摆手示意，让何富贵继续。
何富贵道：“我，我，你，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吐在地上。朱棣挥手示意几个人过来扶住他，为他揉搓后背。
何富贵坐在地上，看见这位熟悉的陌生人——燕王大哥朱棣起身站到高处，朗声道：“大家都是有爹有娘、有亲有戚的，你们想想，平常老百姓也得讲究血脉联系、宗族情分的对不对？我朱棣身为先皇的嫡子、当今皇上的亲叔叔，却连自己的性命都要担忧，连自己结拜兄弟的父亲的命都救不下来……”
何富贵心里动了动，看见人群的目光向自己投过来。
朱棣继续道：“……我为大明王朝守卫北疆多少年，打过多少仗，各位都知道，燕王府的府兵更是跟我一起久经沙场、出生入死，小皇帝登基，下旨让我面见新君，我只身前往，不带一兵一卒，不带一刀一剑，朝廷怎么对待我？两边的路跪满了人，只剩下中间一条皇道，我仗着有点功夫，本想踩着太监的后背进去，孰料，哼，功亏一篑，还是踩在了皇道上，就有御史参我‘行皇道入’！在大殿之上，不由分手，凭着莫须有的罪名将我打入天牢！我好不容易逃出京师，王府家眷却要被逮捕入狱！我在这里养伤，也被逼上绝路！朝廷如此苦苦相逼，天下还有什么事是不可以干的了！”大手一挥，喝道：“带上来！”
几个兵士将五花大绑的张昺和谢贵揪了过来。朱棣接过一把刀，边走边道：“我朱棣上对得起列祖列宗，下对得起北平的百姓，奸臣却要如此陷害我，是可忍孰不可忍！”盯着张、谢二人，道：“你们既然送上门来了，我朱棣就接着！”张昺哼了一声，道：“燕……朱棣，你阴谋造反、大逆不道，早晚……”嘴巴被旁边的兵士堵了个严实。
谢贵浑身哆嗦，求恳道：“燕王爷，末将可没想找您麻烦，是，是张昺非要拉着我来的呀！”旁边的张昺向他怒目而视，嘴里“唔唔”着怒斥。
朱棣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转身走到坐在地上的何富贵面前，蹲下身子，将刀递在他面前，道：“三弟，大哥不能救了你老父亲，但可以为你报仇，来，你来动手！”
何富贵抬眼看着他。
一年前他们意外相遇，结识，结拜，自己稀里糊涂被卷入这场争斗。今天，自己的老爹死了，这位大哥要他拿刀杀人，为父报仇……
何富贵哆哆嗦嗦接过刀，却没想到刀这么沉，险些脱了手。他兀自站着不动，身子不住颤抖。朱棣走到他身后，喝道：“三弟，你当年寒窗苦读是为了什么？”
何富贵一怔，想了一下，才道：“父亲……父亲要我光耀门楣，为我何氏列祖列宗挣得荣耀！”朱棣大声道：“正该如此！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自然要上对得起皇天后土，下对得起祖宗爹娘！今天，这两个杂’种，却无端端杀了你老爹，生你养你的老爹，你却——”
何富贵大喝一声，举刀快步走到张、谢二人面前。谢贵吓得往后猛缩，恳求道：“何举人，这都不关我事啊……”
何富贵却不理谢贵，怒视着张昺，伸出左手拿出了他嘴里的东西。
老迈的张昺极为紧张，却是倒驴不倒架，梗着脖子道：“何富贵，你，你……你知道你现在在干嘛？你在跟着朱棣造反！你们……你们全家都要被株连……”
何富贵冷笑道：“全家？拜你俩的福，我爹已经死了，我哪儿还有家！？”张昺还要再说，旁边的谢贵叫道：“何举人啊，您可要明察秋毫，抓你老爹可都是张昺的主意！跟我可没关系啊！”
张昺气得胡子发抖，一口浓痰吐在谢贵脸上，骂道：“身为武将，却是这般贱骨头！软骨头！见了便宜就上，遇着事儿就躲，朝廷的事情都是让你们这般怂包搞坏了！”谢贵也不理他，继续求恳何富贵饶命。
张昺冷冷道：“事到临头，就把事一股脑都推到我头上，好啊，给我一刀啊，何富贵！”谢贵连连点头，急忙道：“何举人，你看看，他都承认了，您就……”
谢贵突然住了嘴，嘴再次张开，冒出的不再是絮絮叨叨的软话，而是一大口鲜血——何富贵手里的刀已经插在他胸口！
朱棣大步走到何富贵身后，道：“好！三弟你迈出这一步，才算是一个真正的汉子了！”何富贵闭上眼，突然大声道：“闭嘴！都给我闭嘴！”
张玉呵斥道：“何富贵，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朱棣伸手制止，沉声道：“让他骂出来、哭出来才好。”
何富贵使劲拔出刀，谢贵颓然倒在地上，挣扎了几下，不再动弹了。
满院子的人寂静无声，都看着何富贵。他慢慢站起身，看着张昺——此时，他已经晕了过去。
朱棣走上前，踢了张昺一脚，喝道：“刚才装得挺像回事，遇到真格的就他娘的怂了，三弟，给他来一刀，直接送他俩上路！”何富贵提刀站了一会儿，冷冷道：“大哥，这个张昺，我想留给狗剩儿哥，让他为父报仇。”
朱棣立即道：“好！三弟果然思虑周全，不负我们三人问荆结拜的情义！”转向众人，大声道：“朝廷奸臣当道，陷害忠良，事已至此，我等不得不要大干一场了！”
满院子的人陷入一片可怕的寂静之中，众人你望望我，我看看你，眼里都带着疑问和担忧。每一个人都清楚：就要打仗了，而且还是与朝廷为敌——跟着已经被褫夺了封号的“燕王爷”去拼命，自己的脑袋，不，全家人的脑袋都要系在“燕王爷”的裤腰带上了。命运即将改变，前途凶险未知，大家都是人，是有血有肉、有家有口的人，这种只在戏文里、评书里听到的造反真的要来了，每一个人都在嘀咕和犹豫。
何富贵的悲伤虽然还没过去，但却敏锐地觉察到院子里众人的心理变化，甚至也感觉到燕王大哥心里的紧张——登高一呼，却无人响应，该是多么地尴尬与悲凉？
何富贵当即扔下刀，站在了高处，大声道：“各位听我一句话！”众人纷纷看向他，齐刷刷的眼睛充满了疑惑与忐忑。
何富贵朗声道：“太’祖皇帝早有遗言，一旦朝中奸臣犯上作乱，各地藩王必须要起兵勤王，所谓‘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就是说一旦朝廷当中除了奸臣，别的大臣又不敢仗义执言，为民请命，各地的王爷就要刻苦训练府兵等待皇上的密旨，现在——”看一眼站在朱棣身后的张玉。
张玉会意，立即站出来，大声道：“不错，这次燕王爷进京面见新君，终于确定……呃，黄子澄依仗曾为太子之师，在朝中嚣张跋扈、气焰嚣张、陷害忠良……”何富贵接着道：“张大人所言句句属实，黄子澄联合齐泰在京师一手遮天，胁迫小皇帝下旨裁撤各地藩王，这次燕王爷进京更是凶险至极、九死一生！所以，小皇帝秘密托人将身在天牢的燕王爷救了出来，并给王爷下了一道密旨，要其发动‘靖难之役’，清除朝中奸臣……”
朱棣走上前，大声道：“三弟说得不错，我朱棣早就知道朝中有奸臣，所以早早就开始加紧训练，士兵、兵器和粮食也都准备充足，以备勤王之需。”何富贵接口道：“王爷说的极是！几个月前，王爷就命我起草了一份奏折，向小皇帝陈述朝中奸臣的所作所为，请求小皇帝使出霹雳手段，将黄子澄一党绳之以法……”
何富贵正说得起劲，天气忽然开始起风，乌云很快涌了上来。众人纷纷看天，互相嘀嘀咕咕。
何富贵继续道：“……燕王爷这几十年为朝廷守卫北疆，可谓是枕戈待旦、兢兢业业，多次击溃北方蒙古余部，可以说是战功赫赫、无人可及……”
这时，风更加大了，雨点也“噼噼啪啪”砸了下来，医馆房屋上的瓦片居然都被吹了下来，正砸在说得起劲的何富贵面前，吓了他一大跳。
院子里的官兵们、沧临派和洪洞派的帮众本来被说服的心立刻被吓退了——一说要“造反”，或说是“靖难”，老天爷就要给脸色看，这不明明说明他老人家反对这件事吗？
何富贵看一眼朱棣，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慌乱——可不是嘛，刚才还是好好的天气，一开始说“造反”，老天爷就来砸场子，分明就是不给面子！怎么办？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