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叫卖声何富贵可是听了二十年，却从未觉得如此熟悉和亲切！他并非第一次离开家，可是这一次“粽”归故里，端的是激动异常。
何富贵挣扎着向外张望，没错，是北平的早市，岸边摆摊的卖货的晒漕粮的打鱼的，熙熙攘攘，煞是热闹。他正看得高兴，却被一把揪了回去，眼前出现那张苍老可怖的脸！
何富贵吓得闭上眼睛，哀求道：“姑娘，你，你放了我吧！你要多少钱，我到家了，我向我老爹要！好不好？”
苏炳华冷笑道：“你家能趁多少钱？一个土财主能满足洪洞派帮主的胃口吗？”何富贵道：“我，我会赚钱，你放我回去，以后贵帮的经费都是我来出，好不好？”
苏炳华喝道：“睁开眼！”何富贵惊恐地睁开眼，又吓得闭上了。苏炳华恨恨道：“我要钱何用？我要的是我的容貌、我的青春、我的……”
何富贵听她语气凄楚，猜她与那“阴森森”李炳森必有一段未了情缘，便试探道：“姑娘，你在这儿自哀自叹又有何用？那阴森森却在逍遥快活……”
苏炳华一把将他揪起来，喝道：“你再敢胡说，我就把你扔河里！”何富贵陪笑道：“姑娘，你如果动不动就要打人，这个，寻常男人可是不敢爱的呀！”
苏炳华怒道：“我要什么寻常男人，阴森森可不是寻常男人！”手却放开了。何富贵笑道：“是是是，寻常男人哪儿会入得了您的法眼。可那阴森森可就不行了，一个寻常女人丁秀丽就把他迷得不行，自己戴了绿帽子还在帮人养闺女哩！”
苏炳华“噗嗤”一笑，恨恨道：“报应不爽，丝毫不差。你这书呆子，话讲得还是蛮有道理的。”何富贵心里得意，挪动着身子凑近她，道：“姑娘，以后这样，您继续当这洪洞派帮主，出钱的事就是我的，咱们联手做到江湖第一大门派，将什么沧临派、少林派、武当派统统挤到没活路，让什么阴森森阳森森跪着来求您，您看行吗？”
苏炳华冷笑道：“百无一用是书生，你除了会吹牛哄哄小姑娘，还会干嘛？”何富贵豪气顿生，道：“姑娘，不瞒您说，这运河沿线的大小生意，我都琢磨过，以后咱就靠河吃河，您的帮会势力大，人员多，给我撑场子，我一年给您这个数，总比您让属下干苦力、干绑票挣得多来得快！”
苏炳华道：“就凭你一张嘴，我就放了你？想得美！”何富贵眼见利诱不成，立即变换招数，道：“姑娘，您不就是想拿我去找阴森森算账吗？我倒有个主意。”
苏炳华道：“你有什么主意？”何富贵笑道：“说到底，您不就是想与阴森森结良缘吗？”眼见苏炳华变了脸色，急忙道：“不不不，是李炳森想和您结良缘，您非要练功，结果耽搁了，可是，缘分天注定，岂是您不愿意就行的吗？不行，这样，不如我认您做干娘，我俩一起去找阴森森父女，恩怨化解，结为两对夫妻，岂不是皆大欢喜？阴森森如果不变心，我就不变心；他要敢变心，我就不要那个李云婷……”
话没说完，脸上就被结结实实打了一个耳光，疼得何富贵眼冒金星，龇牙咧嘴，半天才道：“你，你，干嘛又打人？”
苏炳华冷笑道：“打你是轻的，像你这样负心薄幸的男人，我只恨杀不干净！”何富贵撇撇嘴，扭向一边。
苏炳华道：“怎么？你现在心里一定在骂我了？”何富贵也不说话，嘟着嘴摇摇头。苏炳华怒道：“再不开口，我就把你扔河里，让你开口喝水！”
何富贵张大嘴，“啊啊啊”几声，却不说话。苏炳华忍不住笑道：“幼稚！”何富贵见她笑了，自己也笑道：“姑娘，真的，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的，我第一次见你也是被你的笑迷住的。”
苏炳华却又冷了脸，道：“年轻漂亮自然爱笑，我这幅样子，那还笑得出来。”何富贵道：“您的意思是把我交给阴森森，他有办法让你恢复年轻漂亮了？”
苏炳华叹口气道：“普天之下，我也只见过师父如此，他老人家的道行实在深不可测，说起来也好长时间没见着了。”何富贵大为惊奇，道：“《悟真篇》当真有这等魔力？”
苏炳华摇摇头，道：“那本书我看了几遍，道理自是好的，但是始终未解其意。”何富贵笑道：“即便您未解其意，您现在看起来，看起来依旧是那么年轻漂亮、楚楚动人。”
苏炳华冷笑道：“除了见我时的第一面，哪里还会楚楚动人？处处打人倒差不多。”何富贵笑道：“这可是您说的。”
苏炳华沉默半晌，似乎是自言自语道：“少了阳气扶助，我强行练功，却落得怕风怕雨，恐日惧月，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想要见到师父自是不易，想要拿回《悟真篇》再行练功也是如此艰难……”
何富贵正要出言安慰，却听见船篷之上“噼噼啪啪”下起雨来，忽然意识到这苏炳华说“怕风怕雨”的话，不禁打个激灵，胆怯地看向苏炳华，却见她浑身哆嗦，似乎冷得厉害，继而脸型狰狞，变得更加可怕。何富贵早吓得魂飞天外，裹紧被子想要躲避，却被她一把拉住，掐住了脖子！
何富贵拼尽全身力气挣扎，却被越掐越紧，几乎喘不过气来，心想指望着狗剩儿哥是不成了，必须自己逃命，当下两脚乱踹，向舱外爬去，模糊中看见一条小船从旁划过，船上站着几个汉子，其中一人像是自己的三叔公——通惠河捞尸队的骨干，也不管究竟是不是，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叔公，救命！我是富贵，何富贵……”挣扎之中，扑通掉入河中，登时呛了几口水，脑子立即晕了……
何富贵看见范丽华荡着小舟远去，大声喊道：“丽华姑娘，丽华姑娘，你忘了咱们的约定了吗？”范丽华慢慢回身，却是柳如香，何富贵一时语塞，继而笑道：“夫人自己乘舟，端的好兴致！”
柳如香嘿嘿冷笑道：“哪里是一个人，你看——”手往后摆，却见小船上端坐几位女子，似乎有范丽华，李云婷，苏炳华，还有春芳，等等。何富贵笑道：“各位姑娘都在，小生这厢有礼了！”
柳如香道：“何公子风流潇洒，却也只能选择一人同行，你踩的独木舟可是容不下第三人的。”何富贵低头一看，自己脚下确是只是一个独木舟，两边河水湍急，吓得他脸色大变，不自禁喊道：“夫人，你，你载我上船如何？”
柳如香递出一柄船桨，道：“来，你拉好这个上来吧！”何富贵大喜，接了船桨爬上船，抬眼一看，船上哪还有什么美人，居然是北平布政使张昺、宁王，还有李炳森，几人都面露冷笑，一步步朝他走来……
何富贵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坐起身子，不住呼呼喘气。一旁的父亲何东来忙着给他拍背揉搓，一边骂着丫鬟还不快点拿来毛巾。
听见父亲的声音，何富贵心里落了定。
小时候自己读书，想要什么吃的喝的，父亲都舍不得，直到有一次他病了，父亲才打发人买回一只烤鸭，说是给他补补身子，何富贵吃了几块，剩下的却被父亲拿去厨房，说是给货栈做一锅鸭汤，气得何富贵第一次离家出走，跑到大通桥下看穷人晒漕粮，打渔，也是在那儿第一次看见那个爱打架的狗剩儿。天黑了，大人孩子们都回家了，何富贵却迷了路，在河边转了半天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蹲在河边哇哇大哭，哭累了，缩在桥底下瑟瑟发抖。看见陌生人路过，都吓得大气不敢出，直到听见父亲焦急地喊他的名字，他才又“哇”地哭出声来。
此时，何富贵看着父亲明显苍老的脸庞，哽咽地说：“爹，爹……”何东来也抹着泪，道：“富贵，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想吃啥爹都给你买去……”
何富贵这些年花钱如流水，却还是第一次见老爹这么大方，也想逗逗他，于是道：“爹，烤鸭，叫花鸡，这些我都不吃了，您就给我买点山东海参，不要荷花楼的，要满堂居的，新鲜，地道；再来一道佛跳墙，要闵桂楼的；再要一道……”眼看着老爹脸色变了，心里暗喜，还想接着往下说，听见门外一个声音道：“贪！打小就贪，没够！”
何东来起身招呼道：“老三来了！”嘴里十分热情，又招呼丫鬟上茶。三叔公进了门，却被何东来让到门口的一个椅子上，离床上的何富贵远远的。
何富贵凭着晕死前的一点记忆，说道：“爹，是不是三叔公救的我？”何东来道：“可不是嘛！要不是你三叔公，你可就去见你娘了……”看见丫鬟端上一杯茶，骂道：“死丫头，三叔公来了，还上这个！换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