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终于站了起来，慢慢地往山下走，有时候看见野果子，就摘下来狂吃一顿，看见泉水，又是一顿狂饮，吃饱喝足了再次往山下走。上山时一眨眼的工夫，如今下山，却整整走了一夜仍没走到山脚，如果不是他一脚踩空，叽里咕噜滚下山去，怕是到了天明仍在山上徘徊。

滚到一处山腰，摔得他龇牙咧嘴，却看见窄窄的山路上停放了一长排皇宫专用水车——做过皇宫禁军统领的他恍然大悟——这些水车自然是运送皇宫用水的，而这座山，自然便是玉泉山了。

他灵机一动，趁着四下无人，立即打开一个水箱的开关，努力地爬了进去——他不会知道，十二年前，他的问荆兄弟何长在便也是如此爬进了皇宫，见到了仰慕许久的范贵妃……

身处水中对于云北归来说完全不值一提——大通桥出生、通惠河里长大的经历可不是白给的，可是此时的他却憋得窒息、冷得发抖，不仅绝世内功不复存在， 身体之虚更要弱于常人。

一路黑暗，一路窒息，一路寒冷，一路颠簸，终于车子停了下来。云北归借着水箱开关看了看外面，天色依然漆黑，不远处有火把照映，一些军士在低声说笑。云北归在宫里当差多年，自然知道这些水车的去向，自己必须提前爬出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轻轻转动机括，孰料，此时车子再次动了起来，水箱里的水也随之流了出来。

云北归知道，水箱一旦漏水，兵士们很快就会发觉，自己必须加快速度，可是任凭自己急得满头大汗，手上的力气还是小得可怜——“嘭”地一声巨响，机括终于完全打开，水箱里的水顷刻哗哗流了出来，顺带着把云北归也冲了出来。

兵士们吆喝着往这边赶，云北归急忙爬起来，拼劲全力想要逃走，可是在常人看来，不过像是散步一般。

兵士们很快奔了过来，将还在“散步”的云北归团团围住，大喝道：“干什么的？！快说！”云北归饶是反应机敏，口才卓绝，这时也束手无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时，负责押运的首领和陪同太监走了过来，听兵士们作了汇报，正要下令带走，那名陪同太监说了句“且慢”，在首领耳边低语了几句。首领大为惊奇，仔细盯着眼前这个浑身湿透、破衣烂衫的叫花子，满脸的不可思议。

在太监的一再说服下，首领态度才有了些许转变，不过仍未下令放过眼前的这个叫花子。太监从怀里掏出一小袋碎银子，笑道：“崔总管，兄弟们大半夜当差都不容易，回去了给兄弟们买些早点，回头我让这位爷给您送份大礼！没准儿升您的官儿都不是难事哩！”

崔总管接了银子，掂了掂，轻笑道：“赖公公，远水解不了近渴，封官许愿崔某这些年听得太多了，可他妈的没一个作数的！”哪位赖公公伏在他耳边说：“不瞒崔总管，赖某能从司设监那个鬼地方调出来，也是这位爷帮的忙！咱俩搭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信我一句话成不成？”

崔总管将银子塞进怀里，高声道：“莫要误了宫里用水，快点赶路了！”兵士们立即各就各位，车队再次动了起来。

云北归一直背对运水车队站着不动，体会着束手无策、任人宰割的被动命运，却惊讶地发现居然有人为自己说情，后来看样子真的不再过问了！

那名太监走到云北归背后，轻轻道：“云侯爷，狗剩儿哥，您这是玩的哪一出？”云北归浑身一激灵，慢慢转回头，喃喃道：“小赖子？”

那人正是小赖子。

小赖子原本和狗剩儿（云北归）及长生等人一起在大通桥下长大，先是跟在狗剩儿屁股后边当跟班，后来狗剩儿失踪期间（去应天府卧底）跟了长生。长生入宫当了太监，小赖子家里困难无着，又有病重老娘，无奈也跟着长生进了宫，当了一名司设监杂役太监，后来被长生借调到司礼监值班室，为他研磨问荆草，被云北归拿住，说了实情。云北归念在同乡旧情，又知道他家有病重老娘，花费极大，经济困难，便起了恻隐之心，找了机会将其从司设监正式调出，派到了内官监，这里虽然辛苦，月钱却几乎翻了一倍，再加上云北归时不时给他塞些银子，家里的日子着实宽松了些，也因此对云北归很是感激。

云北归盯着小赖子，笑道：“原来是你小子！咋啦，出息了？”小赖子满脸疑惑道：“狗剩儿哥，您这是干嘛呀？”

云北归一挥手，笑道：“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明白，以后再说，快点，给哥找辆车，找点吃的！”小赖子尽管满肚子问题，可早就听惯了狗剩儿哥的使唤，立马忙不迭地扶着他上了自己坐的马车，又问马车夫要了些干粮，让他先垫补点。

云北归裹紧小赖子的衣服，吃着干粮，喝着水，慢慢缓了过来。小赖子凑过来陪笑道：“狗剩儿哥，你这回又是奉密旨查案子呗？”

云北归身体好受了些，智商终于也开始慢慢恢复，立即发扬顺杆爬的作风，压低声音道：“嘘！别往外说！小心脑袋！”小赖子紧张地点点头，小声道：“小的也不打听了，您看您需要小的干点啥，尽管说！”

云北归长出一口气，道：“我现在不能回家，你给我在我家跟前找个住的地方，有吃有喝就行，我就住几天，等完事了跟你结银子……”小赖子道：“狗剩儿哥说哪里话！尽管住就成。”

云北归满身疲倦，躺在车上沉沉睡去。

小赖子找人在云北归侯爷府附近租了一间民房，买了好些吃的用的，安排云北归住了进去。

躺在床上的云北归，脑子里反复回想着他与邱小宝（何清）最后的对话：

“我知道你小子要干嘛，而且你已经干了不少事，可是你要知道，前面那些人都只不过是小虾米，后面这些才是硬骨头！”

“你也够硬的嘛！”

“好，听不听在你，可是我作为你二大爷必须提醒你，这事一旦开始了，就一点退路都没有！你要知道你的对头们是谁？那是朝廷里最得势的大官儿，有你的老丈人，还有你的干爹，当然，你可以背后给他们捅刀子！可是你最大的对手可不是他们，而是武艺最高的马建成，还有……”

“还有皇上，对吗？”

“……”

“……”

“马建成交给我！”

“你？你能活着下山就算是祖上积德了！”

“我你不用管。你下山之后，让你的人在京师传件事儿，说那块避蚊石在我家，而且说我要带着老娘外逃了！”

“在你家？”

“马建成八成是又得手了，可是，你就在外面说他那块石头是假的！他已经吃过一次亏，这次更得犯嘀咕……他再要拿不出真石鼓，炼不出仙丹，皇上老子也不会再用他！”

……

这个情景反复在脑海里循环，可是每一次对话又都不一样，他甚至怀疑这些话是真是假，邱小宝会不会按照自己的话去做。

他现在虽然内功全失，虚弱至极，但知道自己这最后一个承诺一定要去做——这是对大侄子何清的，是对三弟何长在的，也是对他自己的。

无知者才会像他一样无畏——因为他并不确切知道，全身血液几乎被抽干，“身知”境界的半世武功已然全失，甚至不及一个常人。此时的他连一个最寻常的武当派弟子都打不过，何谈与马建成为敌？

几天的休整，他觉得精神还不错，吃了早饭，穿上了这家主人的渔民衣服，一股熟悉的鱼腥味扑面而来——他笑了笑，何富贵说得对，人靠衣服马靠鞍，这衣服一穿，云侯爷立马变回了狗剩儿了嘛！

他出了门，径直朝西华门走去。

他知道，很快就会有人盯上他，然后迅速报告给马建成——他一定已经搜完了侯爷府，却一无所获，心心念念就是抓到居然还没死的云北归，逼他交出真石鼓。

他还知道，邱小宝那边想必已经开始了。

他不禁感叹，初生牛犊不怕虎啊！用何富贵的话是“后生可畏”。自己有武功，但是不大会算计；何富贵会算计，可是不会武功。这个邱小宝好像什么都会，他会成功吗？想到永乐帝的威严，张玉的手段，年纪轻轻的邱小宝真的可以吗？

他顺利走到了西华门城墙下，觉得自己的计划成功了一半——西华门城下人多嘴杂，城门楼也最高，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是，城墙背后有一处缺口，即使不会武功的人也可以爬上去——在这里，年少的他第一次打败了大胖子长生，树立了“狗爷”在大通桥混混儿界的名声……

今天，他又要爬上去，牢牢牵制住马建成，为大侄子何清的大行动争取到足够的时间与空间。想到这里，他笑了——马建成，就算我狗剩儿打不过你，照样可以拖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