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的时候，我想邀请她看冰灯。这是元旦后第一个温暖的冬夜。羞于开口，我短信她说，让她联系几个女生，我拽几个男生去看冰灯。她回复说，她没和同学在一起。有些泄气，甚至沮丧。我告诉她，那抓紧时间好好学习吧。在这个北国冰城一反常态的时候。她说，要我好好复习工程图学，还有一个星期要考试。

九点的时候，天空扬扬洒洒地飘起了雪，好像一朵朵含苞待放就坠落的梨花。落在脸上，梨花盛开。我一个人坐在寝室看买过很后悔的纯文学杂志，里面不像在文学，好像在扯皮。我短信她，长春第一场瑞雪来了，大好的青春就消磨在学习里了。当初跟我去看冰灯多好。她短信说，当初也没说不去。我如梦初醒，也许当初不该早早撤托，该迎头赶上。她想接受邀请，但是邀请夭折于年轻的羞赧里。我貌似无心地发过去说，如果现在去，封寝前还能赶回来。她说，呵呵，那怎样。她说话总很简短，爱把无意义助词省略。我立刻回过去，如果不怕被同学看到，就现在去吧。突然想起一首歌《如果爱，就现在吧》。我看看外面，满天的梨花都笔直得倾斜，好似一条晶莹剔透的河流。她说，怕什么，好玩最重要了。收到短信我开始穿袜子，穿鞋，抓起羽绒服往出走，快出寝室楼才草草系上裤腰带。

我在自习室门口等她。原来她一直在旁边的教室一个人自习。她从门口出来，背着那个红色的安踏的新书包，半长的头发，刚好齐刷刷遮住眼睛，圆圆的脸蛋像一刻大桃子，一米七四看起来比我都高的个头，越看越像大一号的小学生。我回过头去，一个跟她走的比较近的男生班委冲着楼门口走来。我决定赶紧低头走过去，就装天黑没看见，不再回头管她。到了他身后，我慢慢回头。我看到他问她，干什么去啊。我立刻又装作怕时间来不及赶路的样子转身走过去，她支支吾吾的话被吹散在漫天梨花里。这样对大家都好，关键不会让她尴尬。我在学校是个若有若无的人，跟任何人都不深交。她不一样。我不了解她，所以怕打扰她。

她从后面跟上来。双肩一怂，好似踮脚一跳，然后调整书包。越发觉得她像个放学回家的小学生。我装作严肃说，你考虑好，我不保证到那我们还能看到冰灯。说话同时我放慢脚步。我违心地说这话，因为我很保证到那肯定看不到冰灯。十点的时候，南湖公园肯定闭园，只能看到门口的冰外墙。她没犹豫，只顾跟着我走。

出了校门，她又习惯地跳一下调整书包。我要帮她背，她执意不肯，酒窝跟梨花一同盛开。有些尴尬，只顾低头踏雪，耳边嘎吱嘎吱地响。悠长深邃的柏油路，路灯通明，长春的这个时段马路边已经人烟稀少，也不再车水马龙。整条宽阔笔直的柏油路只有两个人。

此时的柏油路，是为两人修筑的；此时城市里鳞次栉比的路灯，为两人而辉煌；此时漫天飘散的雪花，是为两个人盛开的；此时的穿梭的时间，是为两个人存在的。

我说，昨天看完电影睡不着。她偷偷嘿嘿地笑，说，我就知道睡不着所以跟别人一起睡的。我低头，听着嘎吱嘎吱的响声，有如优雅的伴奏，她的声音，好像交响乐里的微喘。我半傻地笑。我瞄着她说，我发现昨天的电影里有很多逻辑矛盾的地方（张震，林嘉欣主演的《灵丝》）。既然桥本说鬼没有意识，它怎么能杀人呢？桥本怎么还羡慕鬼呢？如果桥本说的是错的，鬼有意识，它就不会跑到学校上课，情节发展不了。她笑笑，有些僵硬，又有些茫然。上嘴唇有些翘，是她的习惯动作。我继续说，还有最明显的是，为了让情节发展，鬼的尸体不腐烂。她赶紧又跳一下调整书包，说，换个话题，然后补充一句。晚上睡不着我可搅和你。我笑着说，手机十二点自动关机。她说，今天晚上你得取消。那天晚上我的确取消了，不过到现在为止她再没来过短信。当天她睡的很好吧。当时心里窃喜，算是达到目的了。

往前走着，她总掌握不好我们的距离，经常贴过来，我的左臂时不时打到她右臂上，我不得不节节败退。最后我面前的路越来越窄，不得不在一排挂着高压危险字样，嗡嗡响的房子门前放慢脚步。她才嘿嘿地笑出声来说，我走路比较爱挤人哈。我想还好，如果没放慢脚步，我一头就得**这个嗡嗡作响的变电室。电也就电了，再刮到她，挤的就更彻底了。

这是一条平时车水马路的大马路，一侧是公园，一侧都是高档的小区。所以地广人稀。不过路很长。我们一路上都在不停地说话，至于说些什么，都不记得。我是个孤僻的人，只喜欢看哲学和读小说，再就是写小说维持生计，所以同一般人讲话很少，因为说不上两句我就得纠正人家的逻辑错误。后来人都疏远了，我也学会沉默。不过面对她，我是个快乐的聆听者，又是个谨小慎微的演说家。让我奇怪的是她的话没有任何逻辑问题，听起来就好像雪天的微风，偷偷渗进身体，却不感寒冷，只多了份清爽。

这条路很长，我测算过，要经过六个路口，每个路口到下一个路口都在视线以外。至少够走的上一个小时。走到尽头，就是公园门口。她腿很长，走起路来不吃力，我还是第一次跟女生走的这么放松，不快不慢，不紧不松。

走到一半的时候，后面不知不觉冒出个人。她神经兮兮地小声告诉我后面有人。我发现的时候，这个人已经快从她身后经过了。我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在她后面，从她的右侧来到她左侧，就是旁边行人的方向。行人是民工模样的人，好像在赶路。形色匆匆。行人走远，我对她偷偷说，自己都幻想很多次，跟女孩一起出去遇到坏人怎么办。她说，给他钱呗。我说，你以为强盗都那么善良。至少得先把你打老实了再要钱。她说，我要是强盗就不会。我忍俊不禁。所以你不是强盗，我说。我说，其实晚上回想的时候，那部影片里，那个小孩坐在那假模假样地翻书最吓人。她说，为什么。我说，你设想自己走进一个只有一个人自习的自习室，然后问里面的人旁边是否有人坐。那人必然答没有。于是你坐过去。假模假样地从后背取下书包，然后假装从里面拿出书，翻开，放在桌子上认真读，然后突然举手，好似要回答问题，可是你根本没背书包，教室里更没人讲课，你说旁边的人会怎么想。她笑滋滋地说，我也不像鬼啊，要不你去试试看看有什么反应。我乐得张不开嘴。

她突然说，前面那个人不见了。一边是幽深的公园，而且那个人没过马路。她对我说。我说他进公园了，那里有个侧门。我们边走边向侧门看，里面有羊肠小道和路灯。我吓唬她说，你没发现那个人进去后没走有路灯的小道而消失了么？这也让我很诧异，当时。我说这话时自己心里也画虎。那个人的确没走在路灯下，否则应该在视野内的。

她又跳了一下，不过没整理书包。再次窃喜。此后她一直习惯三步一回头。其实明明一个人都没有，我揣测她可能后面有点毛骨悚然，于是我走在她稍微靠后的位置。她突然跟我说，那个人出来了。我回头一看，那个人果然又出来了。我补充一句，他还多戴了副眼镜。她回头看一眼。我看着她的脸，红彤彤的，好像刚才青色的大桃子成熟了一样。不知是走的出汗了，还是吓的有些紧张。快走到公园门口的时候，那个人也就即将逼近我们了。如我所料，公园门口漆黑一片。冰灯应该早就熄灯了。她走路步调越来越快，然后拉着我说，快走吧。我说别怕，那个人赶上来还有我呢。她拽着我的袖子，又加快了点速度，我明显感觉她有点接近小跑。她说，唉呀，快点走吧。眼睛里充满了恳求。她的大眼睛好像黑夜里的两颗水晶，在路灯的映衬下熠熠生辉。被她这么紧张的情绪传染，我也有些情不自禁地紧张，好像那个人注定就是坏人或者鬼，是要来害我们的。我说，不怕，你先走，我在你后头。她说，快走，要不我们比他慢了。我说不怕，你只要比我快就行。说着，我大义凛然得推了她胳膊一下，她走的更快了些。她嘿嘿地笑起来，又带着一丝紧张。我感觉自己好像真要就义一般。她说，不行，一个人在前头走更害怕。她拉着我开始往前走，而且回头次数越来越频繁。虽然公园在视线内，可是的确走了好一段路。她频繁地回头看，我则装做处变不惊地态度，其实心里也有些毛，因为没想明白这个人进公园然后消失又出现是为什么。

不过原因是很简单的，只不过当时紧张的情绪抑制了思维。后面的人显然是在赶路，发现公园入口有个黑暗处，没有人，就顺便方便了一下。

我们俩一边快走一边笑自己的行为傻，好像两个玩得乐不思蜀的小朋友，一边怕妈妈骂，一边硬着头皮接着开心。马上走到路口，她才放慢脚步，长出一口气说，那个人过马路了。她如释重负地笑。

我说，不是人家被你吓到了，就是不好意思被你看了。她得意洋洋地笑出声来，我明显感到路对面穿过来她的回声。我真怕那个行人恼羞成怒破口大骂。

我们走到冰灯外墙。让我吃惊的是，她没表现出遗憾，发现还有几个人挠头地说自己来晚时，反而笑着说，还有几个垫背的。她小巧的酒窝再次盛开了。我伸手去摸冰做的外墙，我说不遗憾，还能摸摸冰雕。那是厚厚的冰墙，城堡模样，放在外头吸引眼球。栅栏和冰墙间有一人多宽的距离，我走进去，她在外面。透过厚厚的冰我们彼此对视着行走，她的外观有些扭曲，好像成熟的大桃子被虫子咬出了小坑。我站住，把脸贴在冰面上，凉凉的，却没想象中的冰水直流。我估计是脸已经冷下来。她学着我的样子把脸贴上来。我们之间好像有一层透明的玻璃。抛除这个玻璃，我们就将贴在一起。她贴了一会儿，说好凉。然后拽着我走回去了。边走边傻笑。

回来的时候，她拗不过我，不得不把书包给我，我估计她也是背累了，很沉的书包，走了这么远，她身体又高又瘦，肯定腰酸背痛的。按照原路返回了校园，我们就开始说些以后的打算，生活方式和开学军训的趣事。她说，以后不想固定地工作，因为药到处玩。她说“玩”的时候很迷人，因为“儿”化音咬得很重。还说到周星驰，又说到他电影的解构色彩。又给她解释解构的概念。进了校门口，我说把书包给你吧。她说好，然后接着说书包轻了不少。

我低着头哼哼笑。我幻想这条路能再长一倍或者干脆走不到头。直到我们都累了，才是终点。但是终点的时候，她对我说，上去了，拜拜。我走向寝室楼的时候，她大声补充一句，如果明天你感冒了，我这有药。我又大义凛然地说不能。

还好，我们赶在封楼前。因为这是期末考试备考阶段，所以十一点三十五才正式封楼。我想，要是不封楼，我们不至于在公园冻一宿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