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狼藉

回到家的第一个晚上, 斯嘉丽和坐在烟熏火燎的猪油灯前就餐，灯绳是黑妈妈用布条捻成的, 一团瘦瘦小小的光晕让每个人人的脸看上去都多了几分朦胧，斯嘉丽的目光越过杰拉尔德油灰色的面孔, 投落在他身后那面雪白的墙上。

那面墙上挂着外祖母罗比亚尔的画像，嘴角弯着冷冽的弧度，居高临下的笑容让人印象深刻。而众多的爱尔兰祖先的祖先正站在爸爸身后，看着这个小个子爱尔兰人，也看着她斯嘉丽·奥哈拉。他们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开拓，在这里坚守, 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家园。

最后, 带着满身的疲惫和玉米威士忌的酒味，斯嘉丽躺在自己的从小睡到大的那张床上，坠入了沉沉的梦乡。杰拉尔德粗鲁而疲惫的讲述和佣人们嘟嘟囔囔的抱怨没有把这个绿眼睛的姑娘击垮，她攥紧了自己的拳头, 只要有可能, 明天，只要明天的太阳挂在窗前，她就可以挺起肩膀来承受这一切。

他们张开臂膀，对她说：“凯蒂·斯嘉丽，欢迎回来。”

这天夜里，斯嘉丽一个梦也没有做。

第二天早上，斯嘉丽浑身僵硬酸痛地从床上爬起来, 脑袋昏昏沉沉的，胃里火辣辣的像被火烤着，她知道那是昨天晚上威士忌带来的反应。

当她揉着眼睛从楼上走下来的时候，黑妈妈已经招呼着贝奇把早餐准备好了，自己在楼上服侍埃伦和卡丽恩，迪尔西在照看着玫兰妮。杰拉尔德坐在门廊前，苏艾伦带着小那桑偎在他身边晒太阳。

盘子是煮热的玉米糊、烤红薯和几只苹果，斯嘉丽狼吞虎咽地把它们填进自己的胃里，也搬了把椅子坐到回廊上去。

她尽量用一种温柔的声音问杰拉尔德：“昨天听黑妈妈说老方丹大夫回来了，你见到他了吗，爸爸？”

杰拉尔德的眼神黯下去，伸手捋了捋下巴上银白色的胡子渣：“老方丹腰上中了一枪，看上去伤得挺重。”

也就是说，他不能赶过来救埃伦。斯嘉丽敏锐地把握出话里的重点，抓住父亲的手：“我们的药还有吗？”

杰拉尔德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带回来的药大部分被你妈妈用去救那个埃米了，那个军医留下来的药还剩一点儿。”他用手肘夹着自己的头，喃喃地补了一句，“那个北佬军官……是个绅士。”

“爸爸，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苏艾伦忿忿不平地喊了一句，“妈妈要是知道你让一个该死的北佬进了她的房间，一准会恨不得马上死掉的！”

“他手下有医生，手里有吗啡，我们什么都没有。”杰拉尔德平静地看了自己的二女儿一眼，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波克说昨天带回来的那只畜生活了下来，我得去看看，好歹是匹马。”

“你给我住嘴！”见到杰拉尔德离开，斯嘉丽马上冲着苏艾伦瞪起眼睛，像仇人一样瞪着自己的妹妹，“你要是再敢多说一句，我非得给你一个耳光不可！”

“你敢！爸爸还没走远呢！”苏艾伦恨恨地说道，“斯嘉丽，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这么大吼大叫？我们为妈妈担惊受怕的时候，你在亚特兰大和那个该死的……”

斯嘉丽一把捂住她的嘴，苏艾伦挣扎着涨红了脸，只能徒劳地发出“呜呜”的声音。斯嘉丽很快便放下了手，看着自己的妹妹像看怪物一样鼓着眼睛瞪着自己。

“听着，”她喘了口气，“妈妈还在床上躺着，这个家还得撑下去。你要是有本事的话，就给我变出一些吃的来，不然就乖乖听话。喏，看好小那桑，她快要从椅子上掉下来了。”她一向和这个妹妹不睦，只盼着她别给自己添乱。斯嘉丽转身顺着杰拉尔德刚走的方向往后院走去，她也很关心那匹马儿，毕竟马是现在唯一的交通工具。

尽管被全家人当宝贝似地侍候着，那匹马还是没能熬过这一天的下午。傍晚的时候，塔拉的餐桌上上出现了一小碟烤马肉。波克的手艺不算好，甚至还烤糊了几块，不过大家总算又闻到了肉香。

现在杰拉尔德虽然没有以往那种充沛热情和活力，好歹还精神矍铄，身体硬朗，这给了斯嘉丽很大的安慰。虽然她知道他的父亲一向粗神经，并没有办法把一个庄园管理得井井有条，一切还是得暂时靠她来支撑着，然而只要闻到爸爸身上那股混合着烟草和威士忌酒的味道，她就感到踏实，心被胀得满满的。

不过一切还是不可挽回地改变了，即使是杰拉尔德，身上也不再有以前的淡淡薄荷混杂着马背上的皮革味道了——塔拉的马车被逃跑的黑鬼偷走了，而那一片薄荷早就北佬的马儿啃光了。

当天，斯嘉丽给大个子山姆下了命令：停止守着地里那些稀稀拉拉的棉花，反正现在不会有人来偷它，要是来了北佬，摘下来屯在一起反而费事——那不是方便他们放火烧嘛。

“山姆，我现在需要你。”斯嘉丽郁闷地揉着自己的脚踝，今天早上她看见自己被碎石划破的脚趾头开始出现发炎溃烂的的迹象，“过两天我们去把小树林子那边的荒地开出一小片来。是的，不在家里的地上种，那里种出来太显眼了。”

她记得她在小树林的仓库里储存了几袋山芋和土豆，或许她们可以分出一批来做种子，虽然现在还不是季节，不过这仗还在打呢，天知道会打到什么时候。

斯嘉丽拍了拍山姆解释的肩膀，她明天得带上这个结实忠厚的仆人去小树林周边选一块隐蔽的地方预备开垦，不过不能离她的沼泽仓库太近。她也得抓紧时间去她的秘密基地看看，听波克说塔拉的一窝母猪和小猪跑到小树林去了，不知道会不会和自己养的那一窝撞到一起。

第二天下午茶时分，斯嘉丽就收拾了东西和山姆一起出发了。她那双满是水泡的手里抓着黑妈妈的那顶旧太阳帽，一出门就扣在头上。路边没有树木遮挡，刺眼的阳光一分分透过纹路射下来。斯嘉丽眯起了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瑞特送给她的那顶绿色带羽毛的帽子。

这些记忆出现得非常不合时宜，斯嘉丽几乎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他们绕过那片小雪松林，迈过标志着家族墓地的矮砖墙，那里埋葬着她三个夭折的弟弟。斯嘉丽忍住心头的震颤，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周围安静地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

田地里和路面上都是大炮碾过之后留下的深深车辙，到处都是散落的马鞭、被压扁的水壶、带血的军服破布。所有战争的痕迹，所有支离破碎的罪证，交错在这篇最熟悉的土地上。走完这段路，就是一条小河，小河有一小股水流曲曲折折拐进那片小树林。

斯嘉丽带着山姆往小仓库相反的方向走去，小树林里除了沼泽就是灌木丛和荆棘地，根本找不出一块相对平坦的洼地。斯嘉丽带着山姆钻来钻去，最后累得一下子坐在树墩子上，抓起阳帽当扇子来扇风。

“该死的！我当时应该准备一袋蘑菇的。”

斯嘉丽恨恨地踩了一脚地上咯吱咯吱响的枯枝。不过话说回来，别说斯嘉丽·奥哈拉不会种蘑菇，大概整个塔拉也没有人会种这种神奇的生物。

她找了个借口让山姆和她分头找可以开垦的洼地，偷偷转过方向往她的秘密基地来。斯嘉丽脚底的水泡被磨破了一片，但她并未停止自己急迫的脚步——小树林深处的那一片沼泽，是她惴惴不安的内心里不为人知的小金库。

等那栋小木屋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斯嘉丽的眼中燃着了火光。

然而事实总是不尽如人意的，没等她发出欣喜的喟叹，斯嘉丽就惊愕地发现，她费尽心思在沼泽里磊的那个猪圈早已是一片狼藉。先前竖着的圈篱现在已经歪东倒西，别说塔拉跑丢的猪了，就是先前这里养的那只大母猪也已经不见踪影。

泥沼里还残留着那些畜生拱出来的痕迹，空气中也隐约能嗅到皮毛的味道。斯嘉丽很快转身扑进了那栋小木屋，“砰”地一声把门开到最大。开门的一瞬她紧闭起双目，用手挡在眼帘前，要是屋里也空空如也，她一准会发疯。

万幸！还好！

她的东西都还在。大袋的玉米面和小袋面粉，挂在梁上的熏火腿和腊肉，堆在地上的玉米和甘薯——她的宝贝们都在。看来那只畜生多半是在炮火肆虐的时候吓疯了，撞翻了猪圈跑了出去。如果是这样的话，总跑不出这片林子里去。日子还长，她们总会找到的。

“上帝保佑，你们都在。”

斯嘉丽不自觉地双手合十喃喃低语了一声，一阵心安的感觉忽然让她觉得脱力。她倚着门，腿脚一软滑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