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六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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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闻言刹那,那张俊雅的脸庞就那么白上了三分,但也只是转瞬,颜承衣的目光冷下来。

“谁跟你说的?”

他转着轮椅到姜随云面前,坐着尚矮她一截,但周身气场却硬是叫姜随云浑身一个哆嗦。

“我为什么要告诉……”

颜承衣又逼近一分,言之灼灼:“你信别人还是信我?”

姜随云质问的口气不由弱了:“……那你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我族人被抓同你到底有没有关系?我姜家倾覆又与你到底有没有关系?”

颜承衣无法回答,对付姜家他的确有份参与,可这是为了交换姜随云的性命……

而且即便他说,姜随云也未必会信。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脱口的话冷淡而不留半分情谊:“若不是我自然道歉,若是……那我只有……”

刺痛让姜随云霎时收声,颜承衣拽着她的发,将她一把拉至自己眼前:“你是否忘了……除了姜家的女儿,你还是我未过门的妻,用这样的口气对自己夫君说话似乎不太妥。”

聂枣已能察觉到颜承衣忍耐着将要发作的不悦。

接连的失败和垂死的挣扎,让他的脾气越发乖戾起来。

姜随云吃痛,口不择言吼道:“谁要嫁给你这个瘸子!”

瘸?他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这话像是落进油锅的热水,颜承衣的长眸一眯,四周的温度也随之一凛。

他手上用了劲力,猛地将姜随云按进自己怀里,同时箍住她的颈脖,在她耳边,用低到极致的嗓音道:“你……不想嫁给我,还想嫁给谁?”

姜随云已经不是小女孩了,贴得这么近,立刻便觉得惶恐。

“放开我――”

挣扎间,发钗被碰乱,青丝泄了一身,衣襟也不知不觉被扯开。

颜承衣的眸暗了暗,双手一紧,力气大的仿佛要将姜随云嵌进自己的身体里:“你是我的,谁也不能夺走。”

“即使是命。”

咔擦。

镣铐。落了锁。

聂枣缓缓闭上眼睛,这已是近乎病态的偏执。

后来的时日一直笼在阴郁的雾气中,姜随云被颜承衣囚禁,寸步不得离开,即使是姜家被行刑那日,他也未曾放姜随云离开。姜随云恳求他,颜承衣却只道那样的画面看了也无益,不如在家陪他琴棋书画。

“你害死了我父母,却就连让我见我父母最后一面都……”

“那就怨恨我吧。”他轻描淡写地说,“反正我爱你,你是我的。”

“……你疯了吗?”

颜承衣顺着姜随云的脸庞抚摸:“就当我疯了……看着我。”

姜随云如他所愿,一双黑眸紧紧盯着颜承衣,视线如冰似霜,他的模样占满了她的瞳孔,模糊而诡谲,却也存在感昭昭。

“只准看着我。”他很开心,笑着命令道。

姜随云张嘴,狠狠咬住颜承衣的手指,齿痕深可见骨,鲜血顺着指缝滴落。

颜承衣微笑着钳住姜随云双颊,抽出手指,倾身用同样的力度咬住姜随云的唇,血腥味四溢,弥漫开去。

待退开,空气中只余下一个狠而恨的“滚”字。

他们激烈的争执,一次更胜过一次。

那点些微的相处情谊被很快磨得消失殆尽。

聂枣清晰看着颜承衣眼中的冷郁越来越深沉,沉痛和怨恨像是倒置进湖底的沉船,被海藻所缠绕,面上却仍是一派波澜不动的死寂。

矛盾的顶峰在一年后爆发,某个被雨水淹没的夜晚,颜承衣终于忍无可忍强占了姜随云。

事实上就连聂枣都奇怪他怎么能忍这么久。

置身事外,她像在看戏,而并非亲身经历,毫无代入感,虽然明知这就是她和颜承衣,也无论如何无法接受对应。

就她而言,眼前的姜随云和她现在的性格差别甚大,不懂虚与委蛇,不懂曲线救国,甚至不懂稍微妥协,她浑身是刺,被逼迫成了另一个模样――天天想着如何杀死颜承衣,或者被颜承衣杀死。

实际上,聂枣每时每刻都在怀疑,颜承衣下个瞬息会不会无法忍受而干脆杀了姜随云。

不过……

聂枣可无可有地想,如果没有柴峥言,她当初是不是或许也会变成这副摸样?

可惜没有如果,她已经是聂枣了。

那之后,两个人的关系降至冰点,每一次见面都伴随着暴力和血腥,有姜随云的,也有颜承衣的。

直到,大夫查出姜随云怀孕了。

颜承衣单方面求和,姜随云冷冷看着他:“我怎么可能给你生孩子,你傻了吗?”

“生下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包括放我走?”

“除了这个。”

“呵……”

戾气稍稍从颜承衣的眸底褪去些许,他不再出现,每日叫人如流水般送去各类药材佳肴,可侍从来报姜随云什么也没吃。

他不得不去跑去见姜随云,可她看起来宁可将自己耗死,根本撑不到十月怀胎结束,颜承衣,轻声道:“好,我答应你,你生下来我就放你走。”

姜随云抬头:“此话当真?”

“当然,不过我有个条件……”颜承衣淡淡道,“这期间我必须陪着你,药和饭菜你也必须吃。”

“……好。”

聂枣叹气。

颜承衣形影不离的照顾了姜随云数月,即将为人父的喜悦将他的精神又拉了回来,不管这个孩子是怎样的环境下出生,至少他可以给他最好的。不止姜随云的衣食住行样样都要经过他的手照顾的无微不至,颜承衣甚至还找了七八个婆子丫鬟侍候在身侧,此外他还耐不住将孩子直到入蒙学的规划都完整的做好了,布置好了房间,备好了足够孩子穿到头十岁的衣服……

做这些时,他完全温柔下来,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宽容谦和的颜承衣。

“先喝粥,还有晚上熬的汤……”

“怕你闷得慌,我叫了几个杂耍班过几日来,下个月还有蹴鞠比赛,你要去看吗?”

姜随云轻轻蹙眉,低声道:“你有完没完?”

颜承衣笑:“不想去就留在家,我陪你。”

姜随云有些别扭,但最终还是摇摇头:“不,我去。”

他一勺勺将燕窝粥喂给姜随云,看她慢慢吃下去,才神色温存地替她拭净嘴角,笑着道:“这也好,我特地为你造的马车也能派上用场了。”

天气转冷,替姜随云披上薄裘扶她到院子里休息,颜承衣取腰间的笛子轻吹。

这次响起的笛声轻快随性,似风中精灵在碧翠枝叶间活泼跳跃,悠扬婉转又灵动鲜活。

曲罢,他握住姜随云的手,音调无起无伏道:“你还恨我么?”

姜随云转脸看他,眼眸中闪过几许茫然,几许脆弱。

他忍不住抱住她,万般珍重似拥着稀世宝物。

颜承衣压根没打算遵守誓言,女子对自己的孩子一贯有天生的关怀母性,等生下来只怕姜随云就不想走了,当然,她也走不了了……

不过可惜的是,他满心欢喜没等来自己的孩子,先等来的是一柄枪。

姜随云也没指望过他会遵守誓言。

彼此都是在拖延时间罢了。

而如今,姜随云等到了。

蹴鞠场的贵宾席中。

柴峥言握枪,尖锐的枪头抵在颜承衣的颈侧,皱了皱眉转头问:“姜小姐……”似乎是在问要不要杀了他。

颜承衣静静坐在轮椅中,冰灰色的眸子只盯着姜随云。

“等等。”姜随云道。

颜承衣的眸子眨了一下。

姜随云突然笑起来,媚惑又纯真,却透着一股难言的恶意,等颜承衣回过神,疼痛刹那袭来,血液迅速浸透衣衫,他低垂下头,腹部已经被深深地插.进了一柄匕首。

“谢谢你的照顾了。”她说。

乌黑眼瞳中满满是复仇的快意。

从未有和缓,从没有不恨,都是伪装。

他扭曲了自己,也扭曲了姜随云。

姜随云和柴峥言很快离开。

颜承衣倒在自己的轮椅中,血流一地,冰灰色的眸子放空到了极致,只余一片空鳌

唇瓣翕动,聂枣面前辨认,他说的是――

我到底在做什么?

***

颜承衣被救了回来。

姜随云毕竟是个新手,手难免会颤,再加上胸口龙髓玉的格挡,让刀锋不自觉的避开了致命处,却也害得颜承衣不得不在床上躺了数月。

彻底痊愈已是一年多后,颜承衣沉默着继续出海。

他不再怨恨,反而显得很迷茫。

双腿无法使力,他便寻了粗壮树枝做拐棍,但道路还是漫长险阻,最后到达时,已是一步步爬向石洞里。

他没急着许愿,而是静静坐在那里,眼眸寂寂。

“我是为了什么……”

“不是为了弥补遗憾……为了让她幸福吗……”

说着,颜承衣低低笑了起来,嗓音沙哑苦涩,笑得嘴角直沁出血来。

这一次,聂枣发现,颜承衣再度回到了姜随云与柴峥言相识之前。

而他失去了声音。

失去了舌灿莲花,也没法长袖善舞。

他能做的,只有看。

他看见姜随云在擂台下望着柴峥言眼睛直发光。

他看见姜随云化装成仆从模样想去柴府接近柴峥言,却惊了马,反被柴峥言救下。

他看见姜随云隔三差五便出入柴府,有时看柴峥言练剑,有时带着柴峥言到处闲逛。

他看见姜随云领着柴峥言去看花灯,去看庙会,去看高僧做法事祈福,他们提着鸳鸯灯笼,脸上满是笑容。

他看见姜随云生辰那日,偷偷离席,带着柴峥言出城放烟花,璀璨绚烂的花火将一对璧人映得分外登对,天空也被染成了五彩画布,美得几乎叫人无法言语。

他看见……

姜随云向他退了婚,低垂头,忐忑不安道:“抱歉,我喜欢的是柴家公子,我们的亲事能不能……”

颜承衣淡淡笑着颔首,随后他如长辈般摸了摸姜随云的头。

姜随云喜出望外,抱着颜承衣的手臂摇了摇,笑得毫无心机:“承衣哥哥没想到你这么好说话!承衣哥哥你真是太好了!我还担心……啊,不说那个了!总之喜酒肯定不少你的!”

聂枣不知道颜承衣现在心里是何感受,但肯定并不如表面这般风轻云淡。

姜家出事时,柴峥言带着姜随云往外逃,帝都内已满是兵士。

在两人即将被发现之际,颜承衣叫下属成功引开了兵士的注意,并且引着两人藏在了颜家的密室中。

月余后,风头过去,得知姜家已覆灭,家人具已死去,姜随云扑在柴峥言的怀中哭的一塌糊涂。

柴峥言温声安慰,耐心而温柔。

颜承衣就站在边上,他说不出话,只能局外人般看着,指尖过于用力嵌进掌心,有血滴无声坠地。

没多久后,两人向颜承衣道过谢,便决定离开帝国去其他地方游历散心。

临别时分,甚至两人还都抱了抱颜承衣,充满对恩人的感激。

颜承衣站着看两人在朝阳下的背影渐行渐远,视线渐渐垂落。

他按着心口,仿佛那里有什么被剜去了一样。

好一会,聂枣突然听见耳边响起一个不甘心的声音。

颜承衣明明开不了口,可这个声音还是清晰浮现在聂枣耳畔,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压抑狂暴虚妄……似野兽末路时的呜咽嘶吼:“为什么……我就不行呢?”

***

让聂枣料想不到的是,颜承衣开始习起了武。

世家子弟本来就会有些武艺傍身,但大都并不精通,颜承衣也不例外,这也并不奇怪,世家子弟吃不了苦,也没有一定要武艺超群的必要,颜承衣这是……

尤其当颜承衣拿起的武器是枪时,聂枣就更看不明白了……她记得清楚,令主用的武器明明是剑,而非枪。

颜承衣找了几个师父,苦练枪技,没日没夜。

甚至数年后,游历归来的柴峥言得知颜承衣在学枪,还自告奋勇愿意主动教颜承衣。

颜承衣笑笑,没有拒绝。

有柴峥言指导,加上颜承衣本就聪明不乏天资,几年后,他的枪艺就已进步飞速,连柴峥言都笑说,再过两年只怕自己也不是颜承衣的对手,颜承衣仍旧只是笑。而姜随云的模样却在这里变得模糊起来……颜承衣在躲着她。起初已嫁为人妇的女子还有些疑惑,不过后来发现颜承衣的疏离之意后也不再试图亲近幼年时关系不错的兄长。

她依然看不见颜承衣眸底深处的挣扎,笑得明媚而无城府。

聂枣想颜承衣大抵不是没想过,用强取豪夺的手段掠夺这场幸福。

可是……上一次姜随云将那柄灌满邪气与恶念的匕首刺进颜承衣的体内,到底还是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让他望而却步。

他加倍的练枪,日复一日。

聂枣隐约察觉到了颜承衣要做什么。

颜承衣出海,这一次仍旧是回到柴峥言出现之前,付出的代价则是他的听觉。

之后,他参加了帝都的擂台赛,颜承衣素来爱穿浅色的衣衫,但这次他穿了一身玄衣――柴峥言喜欢的,握着枪高高站在台上,束起的长发在风中飘扬,他温和微笑。

而柴峥言没来。

他抢夺了原本属于柴峥言的存在。

四周寂静,所有的声音都变得十分遥远。

颜承衣却一眼望见了那个带着侍女偷偷跑出来的女子。

他笑得越发温柔。

他把自己变成了柴峥言。

他花了一生的时间,去揣摩在姜随云眼中柴峥言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知道他们相识相知到相爱的过程……是啊,那么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聂枣却突然想起了鬼都。

对她而言,多么熟悉的套路。

为了博得攻略对象的好感,即便去扮演一个完全不像自己的人,即便让自己成为另外一个人,一个在对方眼中完美的存在……也在所不惜。

可她只是为了任务……正因为知道这并不是真正的感情,才会去做,也丝毫不为之留恋。

可颜承衣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一次,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更长,颜承衣听不见她的声音,却会读唇语。

聂枣不止一次看见姜随云搂着颜承衣的肩膀叹道,承衣哥哥你真是太温柔了,有时候觉得你简直完美的不像个人……

颜承衣就只笑,七分温柔三分腼腆,任由姜随云在他身边吵闹,带他去这去那,偶尔低叹着叫她的名字。

上一次失声,这一次失聪,颜承衣的性子越发寂静疏离,不食人间烟火,就连聂枣都一时有些忘了,当初那个风度翩翩,侃侃而谈,眉眼间顾盼生辉,气质矜傲,言辞间娴熟而犀利的帝国贵公子是个什么模样。

他变成了另一个模样,可那些笑容始终没从眼中到达心底。

颜承衣并不真的觉得高兴。

一定要装扮成他人,才能获取的幸福,透着一股浓烈的不真实与不可靠,如砂石仿佛瞬间能被吹散,只怕还会叫人开始怀疑……对方喜欢的究竟是什么?

虚假的温柔到达顶端,颜承衣开始崩坏。

“你……怎么了?”女子的声音小心翼翼,从小便叫承衣哥哥,可想到若要嫁给他,这称谓似乎又有些不妥,她想了个亲昵些的称呼,不料刚出口颜承衣就脸色一变。

“你……生气了?”

“你最近怎么了……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你……变了。”

颜承衣把玩着姜随云的长发,眼里的漫不经心快要遮掩不住,语气依旧是极温柔似能掐出水的:“怎么了?你不喜欢我了么?”

姜随云脸上已经不止是简单的幸福喜悦,她感到有些害怕:“别……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事情你告诉我好不好?”

“没什么……人都是会变的,还是说,我变了你就不喜欢我了?”

姜随云摇头:“不是的,我……”

颜承衣看着焦躁不安的女子,突然莞尔一笑,温柔如常:“看把你急的,我只是……心情有些不好罢了,过两日便好……”

他垂下眸,长睫覆盖住眼底那一丝悲哀。

说到底,他骨子里还是那个极端骄傲的颜承衣。

怎么可能忍受一直扮演另外一个人。

这种尝试,他只做了一次,就放弃了。

***

时间像是停止了流逝。

聂枣看着颜承衣不断的重来,一遍遍挣扎在命运中,他做尽了所有的可能性,失去过几乎所有能失去了……却还是换不来他想要的。

他试过刺杀圣上。

他试过杀了柴峥言。

他试过干脆强取豪夺把姜随云绑离帝都。

他试过阴谋设计让姜随云以为这世上只有自己对她是真心。

他试过……

而他失去的,从最初的躯体,到感观,到能力,再到情感,除了执念,到底还有什么是没有失去的?

聂枣也不记得究竟过了多久,又过了多少次。

她看见,颜承衣倒在地上,身上满是伤痕,呼吸时断时续,双眸无声的望向天空,似乎随时会涣散……

聂枣曾以为他会崩溃,但即使精神失常到极点,他看起来也还是万分冷静,并且越来越冷静。

冰灰色的眸子里,囚禁着万丈深渊。

漫长而无声。

他看起来宛若死去。

聂枣走近,单膝跪在地上,手还没触碰上颜承衣的鼻息,就听见他的低语。

这是最后一次,她听见颜承衣的声音。

“我要变得强大,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逆天……”

“代价,什么代价都无所谓……”

那之后,便是令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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