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夜晚透出零星燥热，从前线送来的家书却比这夜晚更令人不安。
昨日，珞国的军队突破九乡关，直击江城。仅仅一日之后，江城失守。父兄带领的镇远军损失惨重，被逼撤退到澎湖谷。
短短几行潦草的字句，绮罗用了许久时间才吞咽下去。
澎湖谷，月照北疆最后一道防线。《山水志》写它：“两山相峙，谷道狭长”。如有足够兵马，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可父兄现在只剩千人不到，这点地利已经帮不上忙。
她还记得自己跟父亲说过，“如果珞国连破两关，镇远军就几乎已到全军覆没的地步，退到澎湖谷也没能力守住，到时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炸破山壁，引一山之隔的澎湖水向北淹掉江城。水流的落差再加上澎湖谷的狭窄，会使这片水域湍急难渡。何况珞军长于马背，不善水战，只有这般的水上天险才足够阻止其继续南下。”
可是，一旦湖水北淹，江城数万百姓必然为之丧命。父亲的脸上满是犹豫。
她没有多劝，将写着细节的锦囊塞在他贴身的衣服里。
相比澎湖谷失守，令整个月照岌岌可危，牺牲掉江城的百姓，孰轻孰重？父亲怎会不懂。
然而这一刻看到家书，绮罗突然不再笃定父亲会依计行事，只觉得有什么地方自一开始便被自己疏漏了。
究竟是什么？她想不透。
窗外天色墨黑，一轮明月当空。不论战况如何，流星马都该送战报入城并带来下一封家书，但派去城外接应的洪飞还没回来。
外面终于传来声响，没等绮罗起身，洪飞推门而入。他身上背着一个满是鲜血的人。绮罗心里猛地一沉。
“四拨流星马都在春牁城外被袭，这个也快不行了。”
洪飞将人小心放下。绮罗迅速检查那流星马的伤势，一柄细小的箭直入心脏，鲜血还在往外喷涌。只因箭头没有拔出，才吊着气息未断。
流星马余挣扎着要去掏背后的信囊交给绮罗，可背后空空如也，哪有信囊。
“战报被劫了。”洪飞在旁补充，“有人想阻止至尊知道前线情况。”
绮罗飞快的点着流星马伤口附近的穴道，想要把血止住，可为时已晚，那流星马脸色一片死灰。她心里着急，抓紧流星马的肩膀问道：“澎湖谷现在情况如何？将军怎么样？”
“死……将军……下令死守……”
死守澎湖谷，镇远军撑不过一天。即便她即可出发也赶不及了！绮罗一瞬失神，眼看着那流星马睁着双眼咽气。
绮罗定了定心神，对洪飞道，“把人好好安葬，不要惊动府里人。”
“是。”
“等等。”
洪飞回头，绮罗侧着身，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洪飞，事情结束以后收拾东西到莱宁那儿找我，护送他去南国。”
一抹疑虑掠过洪飞的眼睛。
绮罗没有管他，转过屏风回到卧室。床里侧有一排八宝阁，她从其中拿出只褐色荷包收在袖中。回到外间的时候，洪飞已经退下，绮罗吹灭蜡烛，往弟弟莱宁的院子走去。
莱宁还在刻苦读书，见姐姐深夜找来，便多少猜出了端倪。
“姐，可是江城来消息了？”
绮罗按住弟弟的肩膀，轻声将父亲信中的内容说完，不待他开口，又道，“如今结果如何虽还没出来，但你我心里有数——这场仗多半是要败下来的，王家难逃死罪。趁现在消息还没有传到春轲，你马上离开！”
“什么？”莱宁明白过来绮罗的意思，马上反对，“我不走。王家的男儿只会战死沙场，不会苟且偷生。我现在就去澎湖谷帮爹爹。”
莱宁说完就要走，绮罗拦他不住，抬手一记，握在弟弟脸上，“你想亲手断送王家的血脉吗？！”
莱宁呆了一呆，“姐姐！”
“你若死在战场上，王家以后还有谁？”绮罗咬牙问他：“你现在可明白为何要走？”
莱宁的眼中泪光隐闪，他垂头朝澎湖谷的方向哽咽着跪了下去。
绮罗听见他呜呜的说，“爹，大哥，莱宁对天起誓，有生之年定为你们报仇！”
莱宁重重的磕了三个头，起身拉住姐姐，“走，我们赶紧叫大家收拾东西离开这里。”
绮罗没有动，那么多人一起上路哪里还能不被发现？何况她要是走了，谁和朝廷周 旋？谁又来保证他的安全？
莱宁还在等待回答，清澈的目光满含悲伤与坚定，令绮罗无言以对。
她是他引以为傲的姐姐、被父亲和哥哥赞为军师的女子、将军府上下敬若神明的女主……但他们可知道，她亦会如此残忍的，在一念之间就放弃掉那么多人的生命！
“我们当然都要走。”绮罗放柔声音，“但你必须先行一步。”
她将那只握了许久的褐色荷包放入弟弟贴身的衣袋中，“这荷包内有一枚通关令，你往南走，通过湟川关卡，到了南国依着荷包里的字条找到我的朋友，他会想办法联络我。”
“可是你怎么办？”莱宁紧紧将装有通关符的荷包抓住，通关令能过关卡，入邻国，所以向来只有至尊向出国使节亲自派发。他不知道姐姐怎么会有，却隐约觉得自己身上的这一枚是将军府中仅有的通关令。
绮罗轻拍弟弟的肩膀，“去吧，无需顾我。”
“不……”
莱宁闷哼一声，瘫倒的身体被洪飞一把抱住。
“只怕不这样是走不了的。”洪飞道。
绮罗感激的望了他一眼，“多谢。”
“姑娘放心，我会把他安全送到南国，南国之后……”
绮罗打断他：“洪飞，将军府现在不是可留之地，你既不是珞国人也不是月照人，实在没必要蹚这趟浑水。把莱宁送到南国之后，你也无需再回来找我。”
看着洪飞，她继续说道，“当年绮罗救下你不过是巧合。而且这么多年，你也一直在帮我，这件事后我们就算两清了。”
洪飞眉宇微蹙，“姑娘切莫再说这样的话，我的命早就是姑娘的了，不论将军府前景如何都不会弃姑娘而去！”
“可这次只怕……”绮罗心里飞快的闪过今后的打算，一瞬间，就如同意料到的惊险都已发生，一股寒气中掌心钻出来，随着血液流变了全身，冷到极致。那成拳的双手不由的一握，又是一握，“好，那就到藏书阁里等我半年。如若半年之内，再无我的消息，便不要再等。”
洪飞抬头看去，只见她黛眉粉腮，如瀑长发散在身后，分明是一个娇而柔媚的女子，可那眉宇里透出的英气，在智慧和平静之外，又是如此的凌厉冷冽。他全身一凛，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不同。
感觉到洪飞的目光，绮罗微微一笑，却难掩笑中的疲倦，“只等我半年，切记。”
洪斐冷澈的眼眸沉了一下，“好。”微一拱手，抱起莱宁悄声退入了身后的黑暗。
深不见地的天空中，一层又一层的乌纱般的云遮挡在月亮的前面，千般星辰也只似乌纱背后的珍珠，散着几点零散的光芒。
绮罗仰望着天空，越是想看清楚，月亮就越模糊，她不由苦笑，“月照原也有这般不清澈不明亮的月光啊。”
自朝姓始帝建国以来，月照这个因明月长照而得名的美丽国家总是离不开富饶安定的赞美，甚至连特产都是美玉，美酒和绝色的美人。
可惜珞国的铁骑踏破平静，长驱南下，镇远将军再忠诚的心也无力挽回这场败局。而都城春牁的皇宫内，歌舞升平，醉酒笙歌，那龙椅上的人还对即将到来的危机浑然不知。
绮罗抬起手，五指盖上眉心，再也抑制不住的泪水从指缝间滑落，“父亲……”
这一晚，是月照惊变的前夜！
彼时如花的女子暗暗做出了决定，她要比珞国的军队更先一步毁灭这腐朽的繁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