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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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全家老老少少,都不约而同地到了院子里,来送吟霜。王爷、雪如来了,翩翩和皓祥也来了,秦嬷嬷带着正室的丫环仆妇们,阿克丹带着练功房的侍卫们,小寇子带着宫女太监们,连翩翩房里的嬷嬷和丫头们……都纷纷来了,黑压压地站了一院子。原来,吟霜自入府后,虽然引起许多谣言和事端,但,她待人亲切谦和,平易近人,因而深得下人们的喜爱。再加上,自从“狐仙”之说,沸沸扬扬以后,这下人们对她更有一份尊敬和好奇。此时,全知道皇上赐令削发为尼,这一遁入空门,就再无相见之日,大家就都生出依依惜别的情绪来。当然,暗中,仍有许多声音,说这“白云庵”是“囚”不住“白狐”的!

吟霜穿着件白底蓝花的布衣,扎着同色的头巾,背着个小小的包袱,脸上脂粉未施,蛾眉未扫,看来依然清丽。那布衣布裙的装束,更给她增添了几分楚楚可怜。她站在院中,环顾四周,这庭院深深的王府,终究成不了她的“家”!这是“命中注定”的“悲剧”,是她一生下来就逃不掉的“悲剧”!

皓祯站在她身边,眼光始终跟随着她转,神情惨淡。

雪如目光,更是紧锁在吟霜脸上,那眼里,哀哀切切,凄凄惶惶,诉说着内心几千几万种伤痛与不合。

院中,那么多人,却一片沉寂,无人言语。唯有秋风瑟瑟,落叶飘飘。

半晌,吟霜移步上前,在王爷面前跪下,她心中汹涌着一份特殊的感情,此时已无力隐藏,带着那么深切的孺慕之思,她轻轻柔柔地开了口:

“阿玛,从我人府以来,惹出了许多纷争,让你生气,烦恼不断,我真不是个好媳妇儿,请你原谅!现在我去了,一切麻烦也随我而去,这儿会恢复平静安宁的!”

王爷不由自主地,就被吟霜的眼光,触动了心中的柔情,不知道为什么,竟感到一股愧疚和不忍。

“你……不要怨我,”他也轻声说,“圣命难违,我也无可奈何了!我备了马车,有四个侍卫送你去,你……好好地去吧!”

“是!阿玛多保重了!”吟霜磕了个头。

王爷动容地点点头。吟霜转向了雪如,四目才一接,雪如眼中的泪,便滚滚而下。

“额娘的恩情,我无从报答,只有等来世了!”吟霜话中有话,含悲忍痛地说。

“我不要等!我不能等!”雪如顿时崩溃了,痛哭失声。刹那间,所有的顾忌,所有的害怕,都不见了,她眼前只有吟霜,这个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孩子!“谁知道有没有来世,咱们有的就是今生,即使这个‘今生’也已经仿如‘隔世’了!我怎能再等?二十一年都被我们虚掷了,人生有几个二十一年呢?我不能等,我不要等了!”她抓着吟霜,狂乱而激动地喊,“如果你当不成我的媳妇儿,就当我的女儿吧!我不要你离开我,我不要你年纪轻轻,遁入佛门!你是我的女儿呀……”

王爷伸手去拉雪如:

“你不要悲伤过度,说些糊里糊涂的话吧!让她走吧!剃度以后,你还是可以去探望她的……”

“不!”雪如狂喊,扑上去抓住王爷的衣服,拼命摇着他:“你救救她!不能让她剃度……她是你的女儿呀,她是你亲生的女儿呀,她不是白狐,不会作祟,因为,她是咱们王府里的四格格呀……”

“额娘!”吟霜大叫,从地上跳起来,震惊地后退。“停止停止,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雪如,”王爷蹙着眉头,大惑不解地。“你是怎么回事?真的被蛊惑了?迷失了本性吗?”

“对!我看就是这么一回事!”皓祥忽然插嘴,“阿玛,你快把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送去白云庵吧!到了白云庵,就是庵里的事了,免得她继续害人呀!”

“不!不!”雪如狂喊,“她不是白狐,她是我的女儿呀,我亲生的女儿呀……”

吟霜抬眼,飞快地看了皓祯一眼,皓祯惊愕地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瞪着雪如,眼中盛满了惶惑。

“额娘!你不要乱说,不要乱说呀!”吟霜急切地嚷,心中一横,大喊出声,“我是白狐!我根本就是白狐……我已经把福晋蛊惑得胡言乱语,我又迷惑了额驸,我承认了!我,是白狐!是白狐,是白狐……”

“吟霜!”雪如扑过来,抓着吟霜的双肩,用力摇撼着。“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你为什么要承认自己是白狐?你宁愿承认自己是白狐,而不肯承认自己是我的女儿吗?你就这样恨我,这样不要原谅我吗?”她哭喊着,“当年偷龙转凤,我实在是情迫无奈,你要原谅我,你一定要原谅我呀……二十一年来,我都生活在悔恨之中呀……”

“够了!”王爷大叫一声,去扳雪如的身子,要把雪如和吟霜分开。“你因为合不得吟霜,居然捏造出这样的谎言,你简直是发疯了!入魔了……”

“我没疯!我没疯!”雪如什么都顾不得了。“我欺骗了你二十一年,现在说的才句句实言啊!吟霜确实是我们的女儿啊她和皓祯同年同月同日生,事实上,是皓祯比她先出生了数日……在我生产那天,才抱进府里来……”

王爷悚然而惊,他抽了口冷气,某种“恐惧”一下子就抓住了他的心,他不要听了,他不敢听了,冲上前去,他一把扣住吟霜的手腕:

“你这个魔鬼,你这个怪物,立刻给我滚出去……”

“刷”的一声,王爷腰间的一把匕首,被雪如用力地抽了出来。院落里围观的丫头侍卫宫女太监全失声惊呼:

“啊!……”

雪扣握着匕首,往脖子上一横,冷声说:

“亲生女儿不认我,丈夫也不相信我,我百口莫辩,眼看要骨肉分离,我生不如死……”她双目一合,泪落如雨,咬紧牙关,绝望地说,“自做孽……不可活!”手就用力,准备自刎。

“娘啊!不要!”吟霜狂喊一声,扑上去,就伸手去抢那匕首。“不可以!不可以!娘……娘……娘……我认你!我认你,我认你,我认你……”不顾匕首的刀刃,已划伤了她的手指,硬是要把匕首拉开。“娘!你既是我的亲娘,怎忍心在二十一年后,再度弃我而去?”

“当”的一声,匕首落地,雪如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和吟霜手指上的血迹,互相辉映,怵目惊心。

“你认我了?”雪如不相信地,做梦般地问。“你终于认我了?”

“娘啊!”吟霜痛楚地大喊,此时此刻,也什么都顾不得了。“我早就认你了,在我心底深处,已认你千回百回,可我不能说啊……”

“吟霜!”雪如激动地唤着,泪落如雨。“让你这一声娘喊得如此艰苦,我真是心碎呀!”

母女二人不禁抱头痛哭,浑然不知身在何方。

王爷、皓祯、皓祥、翩翩都呆怔地站着,各自陷在各自的震惊里。满院的人,全看傻了。

“哦!”半晌,翩翩才小声地对皓祥说,“这……白……白狐,好像功力高强啊?”

“够了!”雪如迅速地抬起头来,“不要再说白狐那一套!吟霜是我生的……”她看向皓祯,“对不起,皓祯……你……你……你不是我的儿子呀……”

皓祯面如死灰,脚下一个颠踬,身子摇摇欲坠。

“你骗人!”王爷陡地大吼了一声,猛地揪住雪如的衣襟,眼睛瞪得像铜铃,呼吸重浊。“你收回这些胡言乱语!我命令你!你立刻收回!我一个字也不要相信!毫无证据,一派胡言!你立刻收回去!”

“证据?你要证据是吧?”雪如凄绝地问,就伸出手去,蓦地把吟霜肩上的衣裳,往后用力一拉,露出了那个“梅花烙”。“这朵梅花烙,当初我亲手烙上去,就为了日后可以相认!”她从怀中,再掏出了那个梅花簪。“梅花簪”躺在她的掌心。“梅花烙”印在吟霜肩上。王爷大大地睁着眼睛,死死地瞪着那“梅花烙”,整个人呆怔着,像是变成了化石。

院中,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然后,有个怪笑之声,突然扬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看去,怪笑的是皓祥。他扬着头,不可遏止地大笑着,笑声如夜枭的长啼,划破了沉寂的长空。

“哈哈哈哈!二十年以来,皓祯抢在我前面,什么都抢了第一!原来他只是个冒牌货!我才是真的,我才是王府中唯一的贝勒,却在他手下,”他指着皓祯,“被他处处控制,处处欺压,在我面前扮演长兄,扮演着神!哈哈!哈哈哈哈……”他笑着冲到翩翩面前,已经笑中带泪,恨声说,“你虽然是个回人,也该有些大脑,你怎么允许这件事在你眼前发生?如果没有那个假贝勒,你早做了福晋,你懂不懂?懂不懂?你的懦弱,你的糊涂,害我到今天都无出头之日!”他再掉头,跌跌冲冲地冲到王爷面前去,对王爷激动地喊着,“我知道,这许多年来,皓祯才是你的骄傲,皓祯才是你的快乐,皓祯才是你的光荣,皓祯才是你心目中真正的儿子!你从来就看不起我,对我不屑一顾!哈哈!多么讽刺啊!你这个不争气的,没出息的,让你看不顺眼的儿子,才真正流着你的血液!而那个让你骄傲,让你快乐,让你光荣的儿子,却不知道身上流着谁的血液……”

“啪”的一声,王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狠狠抽了皓祥一耳光,力道之猛,使皓祥站立不住,连连后退了好几步。翩翩急忙上前扶着他,惊愕地抬眼看王爷,似乎不相信王爷会出手打皓祥。王爷重重地吸了口气,痛楚地摇了摇头。他抬眼看看吟霜母女,看看皓祯,再看看皓祥,心中是一团混乱。各种震惊纷至沓来,紧紧紧紧地压迫着他。即使如此,他仍然对皓祥沉痛地、悲切地说了句:

“我但愿有个争气的假儿子,不愿有个尖酸刻薄、自私自利的真儿子!”

“你……你?”皓祥喘着气,嘴角,沁出血来。他颤抖着,无法置信地看着王爷。然后,他发狂般地大叫了一声,“啊……”就双臂一震,把翩翩给震开了去。他挥舞着手,对王爷、对翩翩、对雪如和吟霜、对皓祯,对整个院子里吓傻了的仆役们,大声地吼了出来:

“什么硕亲王府?什么兄弟手足,什么父母子女,什么王爷额驸……我全看扁了!你们没有人在乎我,没有人关心我……好好好!我走我走!”他对大家一伸拳头,“咱们走着瞧!看那个假贝勒能嚣张到几时?”

说完,他掉转了身子,就像个负伤的野兽般嚎叫着冲出府外去了。

满院静悄悄,谁也没有想去留他。所有的人,都各自深陷在各自的悲痛里。只有翩翩,她四面寻视,茫然已极,困惑已极,深受伤害地问:

“你们没有一个人要去留他吗?”她走到王爷面前,“他是你唯一的儿子,是不是?你就这么一条香烟命脉,是不是?”

“不是。”王爷目光呆滞,声音机械化地,“我还有皓祯!”

皓祯的身子摇了摇,使他不得不伸手扶住院中的一棵大树,他的眼光直直地望着王爷,王爷的眼光不由得被他吸引,热烈地看着他了。父子二人,目光这样一接,二十一年来的点点滴滴,全在两人眼底流过。谁说父子间一定要流着相同的血液?彼此的相知相惜,彼此的欣赏爱护,不是比血缘更重吗?两人眼中,交换着千言万语,两人的眼眶,都迅速地潮湿了。

翩翩看看王爷,看看皓祯,看看拥抱在一起的吟霜和雪如,顿时明白到,真正的一家人,正在这儿。她只是当初献给王爷的一个“寿礼”,一个锦上添花,可有可无的“寿礼”!她往后退,一直退到了大门边,转身对门外大叫着:

“皓祥!等我!你要到哪儿去?我跟你一起去!皓祥……皓祥……皓祥……”她追着皓祥而去。吟霜的“白云庵”之行,就这样暂时打住。一整天,王府中又是乱乱糟糟的。下人们,议论纷纷,主人们,神思恍惚。

王爷和雪如,关着房门,“细说”当年往事。有无尽的悔,无尽的怨,无尽的责难,和无尽的伤心。当这些情绪都度过之后,还有无尽的惊奇,是怎样的因缘际会,才能让吟霜和皓祯,竟被命运的锁链,给牢牢地锁在一起!这样一“细说”,简直有说不完的故事和伤痛。说到日落西山,说到油枯灯尽,依然说不完。

而皓祯和吟霜,在东跨院里,默然相对,都不知此身何在。

忽然间,皓祯和吟霜的地位,已经易地而处。吟霜是王府的格格,皓祯才是无名的“弃婴”。这种变化,使两人都有些招架不住。尤其是皓祯,他几乎被这事实给打倒了。他整日神情木然,坐在那儿,长长久久都不说一语。

深夜,他终于想明白了,抬起头来,他怔怔地看着吟霜。

“我明白了,我在王府中,鸠占鹊巢二十一年,浑浑噩噩走这么一趟,目的就是领你进府,让你这只失巢乳燕,仍然能飞回故居!”

“你不明白!”吟霜盯着他,热烈地说,“冥冥中,自有天意!如果我俩自幼不曾相换,以我王室四格格的身份,养在深闺,哪有机会和你相遇?不论你是贩夫走卒,或是宗室之后,我们终此一生,都只是两个陌生人而已!上苍为了结合我们,实在用心良苦!如果现在时光能够倒移,我仍然要做白吟霜,不要做四格格!唯有如此,我才能拥有你这一份情!对我而言,这份情,比任何身份地位,都要贵重了几千几万倍!”

他瞅着她,在她那炙热的眸子下,融化了。

“我明白了!”他再说,“我是贝勒,或是贫民,这都不重要!你是格格,或是卖唱女,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你是谁,我都爱你!无论我是谁,我也都爱你!”她点头,深深地点头,偎进了他的怀里。“有你这几句话,”她想着那青灯古佛的漫长岁月,“够我几生几世来回味了!”

第二天,吟霜还来不及动身去“白云庵”,王府被一队官兵直闯了进来,带队的是刑部的佟瑞佟大人。手中拿着皇上的圣旨,他大声地朗读,王爷、雪如、皓祯、吟霜等都跪伏于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日,查额驸皓祯,并非硕亲王所出,实为抱养之子,却谎称子嗣,承袭爵位,此等欺君罔上,污蔑宗室之举,已紊乱皇族血脉,动摇国之根本,罪行重大!姑念硕亲王与福晋乃皇亲国戚,特免死罪,着即监禁两年,降为庶民,硕亲王府其余人等,一概革爵撤封,府第归公,择日迁居。白吟霜斥令削发为尼。皓祯以来历不明之身,谬得额驸之尊,罪不可赦,当处极刑!三日后午时,斩立决!钦此!”(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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