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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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产的媳妇翠英出走快十年了,原来蹒跚学步的孙子已经锨把高了。这么多年,共产一直在千方百计地打听着翠英的下落,一直杳无音信。他在压抑苦闷中,依旧遵循着父子纲常,老六抽着旱烟,他明白了儿子的痛苦。分家的时候,他和共产一起生活,从来不下厨房的他,开始学着做饭。共产对媳妇依旧一往情深,心里容不下其他女人,加上附近的人知道老六的家法,本来有心撮合共产再婚的人都退场了。

共产的性格慢慢地变了,变得少言寡语,看人总是愣愣的。他在痛苦的旋涡中挣扎着,在辗转反侧中想起翠英,在饥渴和欲望的横流中不断粉饰着媳妇,最后将问题的根源归结到父亲的身上。他开始瞪着眼盯着父亲,不顺心时呵斥几句。一天回家,他端起饭碗,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忽然平白无故地将饭碗摔在地上,抄起扫把,捶打着老六的脊背。

老六蹲在锅台前,看着地上的碎碗,默默弯下腰捡了起来。共产突然走到他跟前,腾地跪下来,扇着自己的脸,向父亲认错。隔了一段时间,他又重复着瞪眼、呵斥和捶打父亲的套路,他边打边说:“如果你当初没有那么多事,不在下面煽风点火,我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老六举起双手,放在头顶,护着脑袋,弯着腰,趔着身子,忍着疼痛说:“共产,只要你心里舒服一些,你就打吧!你看我还能活几天?”

一句话,他将共产说得跪在地上,捶胸顿足,又开始哭着向父亲检讨了。

隔壁的人听到共产在家里打老六,都在心里可怜和同情他。无论在家里咋样,他依旧蹲在门前的碾石上,抽着旱烟,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听到桥头有人喊叫:“保长回来了!”

老六蹲在石头上的腿闪了一下,差点从碾石上跌落下来。他叹了一口气,慢慢地从碾石上下来,将烟锅插在背后的腰带上,背着手晃着臀,默然地回家了。

俊明坐在门前的躺椅上,在树荫下看报纸。志发骑着车子经过,转过头说:“叙伦回来了,在桥头和村里人扯淡哩!”

俊明扶在玉石枕头上的手哆嗦了一下,他摘下石头镜,站起来,侧耳听着西边桥头的喧嚣声,收起躺椅,走进家门,将头门带上。他站在院子的树荫下,看着墙角的灰灰菜,想起了他与叙伦的往事。他怕叙伦将自己的历史抖搂出来,翻过来一想,如果他出面,给自己做个证明,自己历史上断开的部分就会连接起来,在同学的帮助下,说不定自己还可以过上更好的生活。

叙伦好不容易回到叙德家,自家原来几进几出的院子没了,他在院子走了一圈,看到原来的老树,他走上前摸了摸。到了叙财家,看见柜子上面父母的遗照,他嗵地跪下来,失声痛哭,不住地磕头。在两个弟弟的搀扶下,他抹着眼泪站起来,院子来了一帮老人,他走出屋子,和大家打招呼。几个侄子听说伯父回家了,纷纷从田里回来,跑过来跟伯父打招呼。看着几个侄子,他的心情平复了好多,和大家坐在院子聊着天,就像老父亲当年和自己几个兄弟聊天一样。

叙伦走到后院的老椿树下,手在树上拍了几下,他感到椿树比自己幸运,它见证了他们家几代人的成长,不受天灾人祸的滋扰,就像一位饱经风霜的尊者一样,始终保持着自己的尊严。他伤感地回过头,看见叙德站在身后,搓揉着面颊,叹了口气问:“你嫂子最后咋的啦?”

叙德愣了一下,摘下嘴上的烟锅,迟疑了一会儿,走前两步,在哥哥耳边说:“你走了,嫂子服侍两位老人好几年。后来,公社派人不允许为地主家守节守寡,她娘家也催促她再嫁,她就改嫁了。”

“这样好!不然这一身的情债,我这一辈子都还不清。”叙伦放下手,抬头看着树冠上支离破碎的天空,他默然地噢噢了两声,无奈地点着头,茫然苦笑着。他看着屋檐,又说:“下午,替我买一些纸扎,我要到二老的坟前拜祭一下。”

老五在壕里拔了一捆新蒜,用绳子扎起来,他提着蒜来到叙财家。定邦正在门口抽烟,看见他,将叙伦叫了出来,指着老五问:“你看这是谁?”

叙伦眨巴着眼睛,不断拍着头,晃了几下,突然快步走上去,拉着老五的胳膊说:“陈家老五,几十年没见,咋成了这个样子了!”

老五将屁股后面的蒜捆拎到前面,眯着眼睛,打量着叙伦,笑着说:“你回老家了,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人,见了就亲热。人家都说蒜能换水土,这是我自己种的新蒜,尝尝,看能不能找到年轻时的感觉!”

叙伦高兴地接过蒜,掰下两个蒜瓣,撕开蒜皮,咔嚓咬着,眼泪辣得流了出来,他依旧哈着气直呼:“好吃!够劲!”

叙伦穿着叙财的孝服,到父母的坟前,后面跟着两个兄弟,点上蜡烛,焚着纸扎。他跪在坟前,大声痛哭了一场,哭音间一连串的呜呜声,那是另一种与逝者的对话,诉说着自己悲凉的经历。两个兄弟跪在边上,哭泣着劝说着,将他搀扶起来,他们顺着田埂,默默地回到家里,偶尔追忆着父亲生前生活的片段。

吃完晚饭,一大家子都过来了。叙伦打开自己的包,给每个人发礼品,又给了两个弟弟一些钱。一家人追忆着家族往昔的辉煌,念叨着父母生前的逸事。俊明草草吃完饭,他在自家门前转悠着,他估计叙伦这个时候肯定和一家人在一起,自己过去过于唐突。转念一想,他觉得事情急迫,不去又不行,在内心估摸着叙伦家里的进展。回到自家院子,他在墙角拔了一捆灰灰菜,拎在手里,来到三队东头,看见叙财家里的人陆续出来了,他慢慢走了过去。

俊明进了叙财家的门,叙德在院子对着屋子喊道:“哥,俊明来了!”

叙伦走出来,看见腰板挺直的俊明,拉着他的胳膊连说他没有太大的变化。俊明走进屋,用夹着香烟的手指着电灯,笑着问:“再看看,有没有变化!”

叙伦给他发了一根雪莲香烟,俊明贴在他耳边说:“你知道为啥变化不大?那是因为咱从小就不爱劳动。”

俊明拎起灰灰菜,对叙伦说:“你看这是啥?”

叙伦掐了一片嫩叶,闻了闻说:“小时候我们一起在地里挖的灰灰菜。”

俊明看了眼叙德说:“我跟你哥到门外聊一聊。”说着将叙伦拉到大门前的杨树沟,蹲着将事情说了一遍。

叙伦笑着说:“这事没问题,你看该咋弄,我听你的!你这样的老干部,早该落实政策了!”

俊明没有想到叙伦这么痛快就应承了下来,心里的石头一下子落地了。心想这就是自己在延安学到的变坏事为好事:有些事表面看是坏事,只要你肯想办法,通过运筹,就可以将事情的方向翻转过来。

躺在炕上,叙伦想到了老家的媳妇。原来的房子不见了,按着位置和方位,这间屋子可能就是当年自己新房的所在地。见到了村子一帮老伙计,他兴奋异常,他深深被几十年离家又重归故里的乡情感染了。他和定邦、老五及麻娃逛一次镇上的集市,又在他们小时候一起躲猫猫的壕里转悠了半晌,他们蹲在壕岸上,感叹年华已逝。他让人传话给自己原来的媳妇,说自己从新疆回来了,想和她见个面,她一直没有个态度。他又让人传话过去,她满脸伤感地看着窗外的柿子树,嘴巴哆嗦着说:“告诉他,见面能咋样?别见面了,免得闲言碎语。都这把年纪了,儿孙一堆,就算了吧!”

叙伦听到回话,沉默了半晌。他明白她的意思,更理解她的心情,只是到了这个年纪,他开始回望自己的人生,不免有点伤感。

俊明拿了几张这几年联系到的老同学写的证明材料,拉着叙伦到了县委组织部,找到了领导,将手里的材料递上去。领导一看这些证明都是大领导写的,一下子对俊明刮目相看,他赶紧拉来凳子,让他们坐下,递上茶水。俊明指着叙伦介绍着,说明自己来的目的,领导挠着头,为难地说:“这平反工作结束好几年了,这事最后还得上面做结论,可能没那么简单。”

俊明晃动着头,用老干部的目光盯着领导,轻轻地拍着桌子说:“小同志,我就是要个结论,难道共产党人改正错误还有时间限制吗?”

几句话将组织部的领导镇住了。俊明站起来,背着手在屋子走了几下,回过头手叉着腰说:“同志,我也不难为你们,说到底你们都是具体做事的,你只管帮我做个手续,递上去,我再找上面的领导。”

组织部的领导抽了几口烟,沉默了半晌,缓缓地说:“你的心情组织部门理解。这样吧!我找两个人做个笔录,将有关情况核实一下。”

俊明和叙伦来到另一间办公室。两个年轻人拿着纸和笔走进来,笑着让他们坐下。看了好长时间的材料,他们展开纸张,开始询问。每问一个问题,叙伦心里没有谱,总是看着俊明。俊明盼望这一天好多年了,自己的问题在脑海里不知过了多少遍,他指着叙伦,对问话的人笑着说:“他八十多了,记忆力不好!有些事得好好提醒一下,让他好好想一想。”

叙伦不停瞥着俊明,支支吾吾地絮叨着。俊明侧过头,将自己准备的答案洋洋洒洒说出来,问他对不对。叙伦摸着脑袋,笑着点头,随即附和几句。快结束的时候,俊明指着叙伦,不屑地对询问的人说:“你看就这个样子,还能当联保主任,你说国民党能不丢江山吗!”

叙伦颤巍巍地跟着俊明走出县委大院,俊明拉着他的胳膊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委屈你了!”

叙伦挺直腰问:“原来县衙的城墙、城楼咋不见了?记得当年我从西安回来,县长就是在城楼上给我接风的。”

俊明笑着说:“都拆了,包括城隍庙和那间寺院,都在破四旧的时候拆除了。”

叙伦驻足,望着原来城楼下那棵老槐树,不住地摇头。

回程在即,叙伦变得焦躁不安。叙德知道哥哥还有一桩未了的心愿,就是能见嫂子一面。他让儿子打听嫂子改嫁的那户人家在村里的位置。儿子骑着自行车在那个村子转悠了几圈,确认了大妈和家庭的住所。儿子回来说,大妈每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都会牵着孙子在村西头的壕岸上转悠。

叙德蹲在哥哥对面,看着他不断地搓着脸,吐了口烟说:“你回来一趟不易,我让娃骑自行车带着你,到嫂子住的那个村子,你就在远处看上几眼吧!”

叙伦站起来点着头,跟着侄子到了壕岸的另一侧。他们蹲在玉米秆堆子边,默默地期待自己惦念多年的人出现。

初秋的夕阳柔和了许多,从树梢洒向村落,土墙和泥屋在夕阳辉映下,变得黄灿灿的。田间劳作了一天的农人,牵着牛,拉着架子车,或者扛着农具回家。村里的孩子嬉闹奔跑着,顺着壕岸流向村后的田野。一个老妪穿着灰色的粗布,头上顶着手帕,弯着腰,迈着罗圈腿,牵着孙子从村子走出来。侄子指着对伯父说:“大伯,那就是我大妈!”

叙伦呼地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愣愣地站在壕岸上的桐树下,呆呆地看着夕阳中蠕动着的灰色的影子。大影子牵着小影子,看见一辆归来的架子车,她将小影子放在车上,跟在后面,手在腰背后抡着,和路过的人说笑着。

叙伦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离开了家乡,回到了伊犁建筑公司的宿舍,又回归到草原和城里退休杂合在一起的生活状态。他常常想起老家的人和事,他的心留在了塬上,更加感到自己和伊犁的生活格格不入了。他将古丽和孩子叫回来,说自己准备落叶归根,再回塬上的老家老去入土。古丽瞥了他一眼,茫然地笑着说:“我理解,但我不会离开草原,我不适应内地的生活。两个孩子回不回去自己决定。”

儿子摇着头,漠然地说:“自己家都在伊犁,老家我们想回也回不去了。您老家有一帮家人和亲戚,回去了,我们也就放心了。”

叙伦和家人吃了一顿手抓饭,儿子陪他到了乌鲁木齐,买好火车票,送他上了车。他眺望着远处的天山,又望着站台上少数民族的乘客,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这座城市了。

叙伦回到了槐树寨,他很难再吃到草原上的羊肉了,猪肉也是在特别的日子才会吃到。他不吃猪肉,忌了好多年的口,后来实在馋得不行了,也就不讲究了。塬上的饮食主要是蒸馍面条,想家的时候,他忘记了草原生活的优越,似乎家里的酸汤面和白面馒头,才是自己的所爱。回到塬上生活了一段时间,兄弟和侄子们将他视为家里的老人,刚开始归来时的各种优待慢慢没了。啃着冷面馒头,看着家人辛苦的劳作,叙伦不好意思作声,他忍受着多年养成的羊肉瘾,常常在在梦中想象着他和古丽策马草原,大口吃肉,恣意喝酒的畅快日子。他知道如果自己再回到草原,这把老骨头一定就葬埋在草原了,他就成了游荡的孤魂了。他明白了,人们将自己得到的东西,往往视为理所应当的,不会珍惜和在意,追求的通常是想要而又没有得到的东西,并在欲求的支配下,不断美化和粉饰这些东西。一旦有机会,他们就会义无反顾地扑过去,当发现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走了,才会感到初始原点的珍贵。

俊明落实了政策。他的言谈举止一下子变成了革命老干部。太阳出来的时候,儿子将躺椅放在门前的老槐树下,将茶缸放在边上的桌子上。他摇着扇子,手里攥着老式的石头镜,晃动着头从院子走出来,跷着二郎腿靠在躺椅上。手扶着玉石枕头,拿着《参考消息》,专心地看着,看到边上有几个人,他就摘下眼镜,颤抖地挥着手,讲解国内和国际形势。

农村的人很少见到《参考消息》,认为那都是高级领导看的报纸。定邦走过来,蹲在边上,低着头好奇地从后面看着报纸。俊明看见报纸下面伸过来一个头,他哗地折上报纸,定邦嘿嘿笑着。他用折起的报纸拍着他的脑袋,严肃地说:“这是国家给我订的。你们就是有钱,人家也不给你们订,得到一定的级别才行。”

叙伦没事的时候,从三队转悠到中堡子,看见俊明门前的摆设,他走过去坐在边上。俊明看到他过来,稍稍欠一下身子,挥手让他坐下来。他们一起追忆西安事变,叙谈国共合作,胡宗南进攻延安和中条山战事。俊明挥着手中的报纸,介绍这几天台海的局势,叙伦就会和他一起讨论台海未来的趋势,并对两岸的政策做出点评。槐树寨的人下地归来,聚在他们周围,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们议古论今。这个民间讲坛就此形成了,就连在外面上学和干事的人回村,听了几位老者睿智的分析,都折服了,他们为自己是槐树寨的一员而骄傲。

麻娃听到叙伦回来了,等他来到叙德家看望他的时候,他已经回新疆了。他蹲在大门前,听定邦将俊明和叙伦吹嘘得神乎其神的,他抽着黑棒棒,有点不服气。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很少出门的麻娃,慢悠悠来到俊明家门前。叙伦看到他走过来,赶紧站起来走过去,拉着他的手,亲热得不得了。麻娃摘下黑棒棒,笑着说:“身体不行了,听说你回来了,就想着去看你,没有料到你走了。这次回来就别走了,家乡多好呀!”

叙伦摇着手,笑着应道:“不走了,也走不动了!落叶归根嘛!”

叙伦俯在麻娃耳朵,就像小时候开玩笑一样,坏笑着问:“还玩飞镖吗?”

麻娃愣住了,脑子闪过几个画面,随即应道:“共产党不让咱玩了,咱也玩不起来了!”

麻娃加入了槐树寨的论坛,他的神秘性引起了大家的好奇。他一般不作声,讲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就附和几句,等到边上有人追问的时候,他又不作声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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