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遭报应了，终于，我漫长又罪恶的一生，迎来了一个属于我的报应。

以前我遭的那些所谓的报应，都不能够算作真正意义上的报应，因为那毕竟没有报在我身上，我若没心没肺，丧父丧母又怎会痛？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承认我是写史的，一个是我，一个就是我师。

而在我心里，我师代表权威，若是能够得到他的认可，我即是得到了全世界的认可，我就还有写下去的动力。

但是，他死了。

在那一刻我的存在就失去了意义。

我和我师吵过最大的一场架，来自于我的成名作，《带我回鄀城》。

现在回想起来，我不得不承认那时候是我太急功近利，我为了让逻辑更加通顺，为了推动情节的发展，我加入了一点点杜撰的内容。

我师总是第一时间买我写的书，所以新书上架不到三个小时，我就接到了我师的电话，他在那边破口大骂：“牟希，你疯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那时候的我正在吃冰淇淋球，口齿不清，把最近发生的事情都回想了一遍，除了不去上他的课，把他的资料翻得乱七八糟，还对在他办公室值班的小学弟竖中指以外，也没做什么啊。于是我问他：“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

“《带我回鄀城》，写的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你简直就是在侮辱我的名声！”他挂掉了电话，而我呆呆地举着勺子，再吃不下眼前的冰淇淋球。

其实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否定，对我师而言。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他的学生，而他是这个世界上对刘仁远最了解的人。

当记者们拿着我的《镇南将军》问他，对于自己的学生写出这样的小说有什么看法时，他笑了笑，说：“你能保证历史就不是小说了吗？”

他一定是疯了，在这个时候，他竟然选择了维护我。

那时候大清早，我拿着报纸，给他打电话，电话响一声他就接了，仿佛预料到我的气急败坏，因为我听到了隔着电话他传来的一声轻笑：“怎么，大作家，怎么想到给我打电话了？”

“你是不是疯了，你一个权威，怎么能够发表这样的言论！就算我是你学生，就算你知道我写的这些是真的，你也不该这样说啊！”

“你在生我的气？”

“我没有！”

“那你应该来看我，而不是大清早就打电话跟我嚷嚷。”

那样的我师，即使是我的作品站在他的对立面，却毫不犹豫选择维护我的人，就在刚才，对我说，你简直，就是在侮辱我的名声。

我瞬间委屈得说不出话来，一口气憋在胸口里，难受得想要把旁边那桌在秀恩爱的狗男女抓过来一顿暴打。

这种状态维持了大约三分钟，我顺了顺自己的气，举起手机给我师回拨过去，也劈头盖脸，没大没小，目无尊长，朝他骂去：“你凭什么骂我！我怎么就侮辱你的名声了！我本科的时候你把我当跑腿的使还不够，你折磨我没折磨够吗！你还继续把我留在学校读你那个狗屁研，没事就拿挂我论文来压我，没事就说不让我毕业，你让我往东我就不敢往西，你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我都够像你的狗了！你还要我怎样！我写本书怎么了！你凭什么骂我！”

他在那边听完了我一口气说完的话，只问了句：“你说完了吗？”

我愣了愣，脑子短路说了句：“完了。”他啪的一声挂断电话，连顿都没顿一下。

我立刻起身去他家找他，他不在家，我又去办公室找他，他不在办公室，只有一个值班的小学弟，看到我气势汹汹，只有一脸闪躲。

我揪住他的衣领问他：“孟岑冬在哪里？”

他被我吓到了，说：“师姐……孟教授他……让我不要告诉你……他去哪儿了……”

我气得肺都快炸了，我侮辱他的名声，这种听他的话唯唯诺诺的走狗就是不侮辱他名声的乖宝宝了？

我抬起手来就想要扇学弟两巴掌，手刚抬起来就被人抓住了，熟悉的温度，巨大的力气，把我提起来放到另一边，我抬头恶狠狠望向他。

“牟希，要发疯滚回去发！”我师高高在上，俯视着我，眼神凌冽，看得我双腿发软。

我其实很生气，是真的生气，气得想要冲上去和他对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委屈，只有一瞬间，那种感情就像洪水一样泛滥，淹没了我，我的眼泪就涌了出来。

显然他慌了，我看到了他眼神中的动摇，但是也只有一瞬间，他并没有任何动作，依然高高在上，冷眼看我。

我看着他这样，哭得更凶了，我一点也不在乎自己在学弟面前的形象，当然在我师面前，我耍过的浑不在少数，我在他心中的形象早就是那样了。

我委屈得紧，崩溃大哭，他最终还是没有能够绷住，叹了口气，一脸心疼把我抱进怀里：“好了好了，我怕了你了，不要哭了，我心都让你哭碎了。”

他一抱我我哭得更厉害了，听说他心疼了，我就更肆无忌惮起来，嚎啕大哭，把嗓子都快哭哑了，我感觉到他抱着我的手臂紧了紧。

“牟希，你不许哭了，这是命令，不然，我真的把你论文挂了，让你毕不了业。”他的语气带着几分威严，但是更多的是温柔。

可是越是这样，我越是像得宠的孩子，一边哭，一边得了便宜还不罢休：“你挂啊！你有本事让我一辈子都毕不了业啊！孟岑冬……你这个混蛋……你凭什么……凭什么骂我……凭什么……让我找不到你……”

他就摸我的头，安抚我：“是是是，我凭什么，所以你别哭了。”

我抽泣着不买他的账，脸在他怀里蹭，然后抬起手指我那个此刻一定是一脸茫然的小学弟：“他——不要再让我看到他！”

我感觉到他轻笑了一声，然后对小学弟说：“你走吧，以后不用来值班了。”

“教……教授……”

“期末给你打90分，行了，现在就走。”我师的语气有些不耐烦，要知道要从孟岑冬手上拿到90分，简直可以吹完整个大学生涯，这甚至是30年后同学会都能拿出来显摆的谈资。

我听到学弟站起来收拾东西的声音，然后他说了句：“那么孟教授，我先走了，孟教授再见——学姐再见……”

听到关门的声音，我吸了吸鼻子，把眼泪鼻涕全部蹭到他的衬衫上，他一点不生气，摸着我的头，安抚我的情绪。

他本来就是一个对周围的人很不屑的人，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权威，从读书到后来出名，恃才傲物，觉得全世界都是傻逼，可是偏偏对我，他用尽了所有的耐心。

我就是生来克他的，他是那么说的。

后来我们两个再也没有提过《带我回鄀城》，我自己也心虚，可是偏偏这本书火得一塌糊涂，几乎人手一本，而我，也遭到了报应，我成为了一个小说家。

他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取笑我，也没有一副“你活该”的愉悦感，他皱着眉头，看着坐在他面前低头赌气不愿意写字的我，然后问我我：“你这就准备放弃了？”

我抬起头看他，他露出了一个宠溺的笑容：“我们活在光明里，那些历史的污点，维护的人，巴不得学秦始皇焚书坑儒，可是他们不能，因为这个行为已经被定义成了‘恶’，所以，他们‘春风化雨’，编出美好的故事讲给我们听，让我们记住，然后传给后代。可是，历史不能只长成最好看的样子。让真相大白，我不能做，你却能。”

他不能失去我，因为我是他的黑暗，这也是一直支撑着我继续写下去的动力。

可是这个世界，最终还是夺走了我的所有，而现在的一切的一切，都是我活该，而整个世界上发生的每件事情，也都是他们活该。

我不用再追求真相，我也不用费力淘神地去挖掘那些秘密，把一切公之于众，我没有义务还原这个世界的真相，也没有义务还给那些被冤枉的历史人物清白。

我永远地失去了我的光明，我现在也不过是在苟延残喘。

没有光明，剩下的不是无尽的黑暗。

因为黑暗和光明是相互依存的，没有光明，也就没有黑暗。

都是这个世界欠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