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善缘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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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一拍翅膀,屋顶上立马没了动静,过路的野猫屏息罚站,良久才小心翼翼地踩出一脚,紧接着玩儿命狂奔。

过江龙慑住了地头蛇,小屋自此是的地盘了,如此甚好,小屋多了一个护法。

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大黑天。

密宗说法,大黑天是大日如来1降魔时示现的忿怒相,示现二臂、四臂、六臂玛哈嘎拉2,具有息、增、怀、诛四种事业法,是佛教中殊胜3的智慧护法。而且还是尊财神……

有了这么个威风的名字,感觉忽然就不一样了,我们自己做木工,打了个木头盘子钉在书架上,请它住在里面。

木盘子类似佛龛莲花座,大黑天蛰在其中颇有威仪,每天再喂肉时感觉像在上供,多了三分*隆重。

小鲁是大理白族人,骨子里自来本主信仰,他没敢再克扣大黑天的口粮分量,每次上完供还给它鞠躬,戴着头盔鞠躬。

小屋默认了大黑天存在的合理性,它罩着我们,它是老大。

(六)

处得久了,大黑天诡异的一面慢慢浮现出来。

简直太奇怪了,它居然懂音乐。

大冰的小屋是民谣歌手根据地、流浪歌手大本营,每天人来人往,歌手如曲水般往复流动。

歌手多,曲风自然不同。

靳松沉重、大军柔情、老谢质朴、阿明嘶哑、小周小宋小清新、王继阳巴萨诺瓦民族风……

第一个发现大黑天不对劲儿的是王继阳。

他弹唱《小猫》时忽然跑了调,合着走调的琴音大叫:大黑天在给我打拍子!客人们问:什么大黑天?谁是大黑天?

我说:没事没事,哈哈哈……他在试验一种独特的人声solo(独唱),哈哈哈,接着唱,别停别停,哈哈哈。

客人们用钦佩的眼光看着王继阳,继续托着腮听歌。

一般来说,大黑天吃饱了就不会折腾,无声无息地窝在木头盘子里闭目养神。

为了不吓跑客人,一般晚上营业时,有客人问及书架上的那团黑影,我都说是标本。

它会打拍子?王继阳你眼花了吧?

我发现我的眼睛好像也有点儿花……

怎么大黑天在有节奏地晃脑袋?

我把手鼓搬过来,和着王继阳的节奏敲起来。

大黑天的脑袋晃得更厉害了,一边晃一边还劈着叉站了起来,幅度越来越大,猫王一样……没错了,是在打拍子,且严丝合缝卡着律动!

我哈的一声乐了,指着大黑天喊:没想到你还是个文艺青年!

王继阳扔了吉他,也指着它喊:我就说吧,它会打拍子!

客人们集体吓了一跳,集体顺着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大黑天受了惊,轰的一声振开双翅,扑腾腾扑腾腾,一米多宽的大黑影。

活的!

客人们集体起身,嗷嗷叫着往门外挤……

当日损失惨重,无良客人踩翻了门口收账的小鲁,集体逃单。

王继阳颇为得意——唱歌鹰都给打拍子,太激奋人心了。他后来带着这份自信登上了太湖迷笛音乐节的舞台。

回丽江后,王继阳跟小鲁说,他那场演出时,台下每个人都在打拍子。

……好像台下总共来了五十多个人。

剩下的几万人都跑去另外一个舞台给马打拍子去了。

奇怪的是,马游荡到小屋来唱《南山南》时,大黑天反而没给他打拍子。

靳松的浪子诉说,大黑天不打拍子;大军的尘世颂歌,大黑天也不给打拍子;阿明的沧桑往事、老谢的江湖游吟、路平的声嘶力竭……它闭目养神。

小S一张嘴,它立马就精神起来了,拍子打得特别积极。

小S轻快地唱:皇后镇、皇后镇,你像个美丽的女人……

大黑天翘起一只爪,一边摇晃一边金鸡独立。

还有一个人的拍子它打得积极,叫秦昊,隶属于一支叫好妹妹的乐队。

我的天,小秦一张嘴,大黑天摇头晃脑从头到尾。

秦昊罕见的孝顺,旅行不忘带着奶奶姚女士,祖孙俩走到哪儿都手牵着手。

我怕把老人家吓出高血压,提早挡了块板子遮住大黑天,遮得住翅膀遮不住头,它脑袋一探一探的,弯喙一明一暗的。

老奶奶姚女士眯着眼睛,陶醉在大孙子的歌声里,并不知道脑袋顶上还蹦跶着一只活老鹰。

……

渐渐摸到一个规律,大黑天的音乐审美取向是很鲜明的。

它这只不怒自威的飞天猛禽,钟爱的是文艺抒情或小清新。

可惜可惜,我一直没探到大黑天的底线。

大冰的小屋唱的多是嘶哑深沉的原创民谣,没人唱陈绮贞苏打绿*……

(七)

文艺青年大黑天的民谣情结越来越明显。

它开始点歌!

它摸到了我们的演唱曲目规律,每逢钟爱歌曲的前奏音符即将响起,立马站起来热身。

你必须依着它的性子来,随便换曲目顺序万万不行,它记性太好了,哪首歌后面接哪首歌一清二楚,一旦白激动了就发脾气。

歌手毕竟不是上班族,没那么多条条框框,大都很随意,唱得开心了即兴调换曲目是常事。

这可犯了大黑天的大忌,它分分钟展开双翅吓唬客人,各种做俯冲状,直到你换回它想听的歌方息。

小S说心很累。

王继阳安慰他:你就当是在写字楼里上班,遇到个更年期的女领导。

还有更恨人的。

有时候,我下午躲在小屋写写文章,放放西北民谣光盘当背景音乐,它不爱听,各种折腾。

依着它的性子,换张小清新光盘,它还是折腾。

我快进一首,问:是这首吗?

它依旧折腾。

我再快进一首:是这首吗?

……

大爷,是这首吗?

你是我亲大爷,是这首吗?

……

它是老板,我是点歌小弟,一首接一首非要换到它满意为止。

还必须打到单曲循环,不然还是折腾。

具体歌名不说了,自己猜去吧。

那首歌,我一个铁骨铮铮的野生直男作家陪着它听了一万遍,不仅写出来的文章敏感缥缈,还差点儿自己把自己掰弯。

……

有一个时期,大黑天开始变本加厉。

除了点歌之外,它开始涉足另外一个比较敏感的领域。

小屋自来有小屋的规矩,比如拍照不许开闪光灯,听歌时不许说话。无他,小屋是湖,歌手是鱼,给歌手一个水温适宜的游弋环境而已。

这里不是常规意义上的酒吧,没有骰子和艳遇,只有啤酒和音乐,喝酒听歌之外,不提供其他任何服务。

民谣是种诉说,歌手倾诉,客官倾听,方寸江湖,萍水相逢,彼此平等。

安静听歌的人,一瓶啤酒坐一天都可以,喝不完还可以存起来。反之,听歌时制造杂音的人,果断撵出去。

小屋的规矩在严格秉行了许多年后,慢慢松动。

不是执行不严,而是法不责众。

这是个自媒体时代,智能手机和各种手机社交APP(智能手机的第三方应用程序)是最好的挚友和闺密,一两年了,我没在小屋遇到一个坐一晚上不翻看手机的人。

最初陌陌、微信提示音叮叮响的人是要撵出去的……后来让步了,都响,多与少而已。

奇了怪了,现在的人听歌时手机都不爱调静音……

是有多孤独?到底是怕错过什么?

再后来,让步于那些听语音、回复语音的人。

不让步不行,大部分人已经退化到懒得动拇指打字了,能用语音就不打字,用吧用吧,累着你怎么办……只是,小屋秉承老丽江火塘的规矩,不用音箱和麦克风,屋子小,歌手吉他清唱,不停冒出来的刺耳语音,像空酒瓶子扑通丢进溪水里。

这是丽江最后一家民谣火塘,最后一个只清唱原创的小国度,给它点儿空间,让它多残喘几天又如何?

时至今日,底线后退不断,只求别在歌手唱歌时明目张胆地接打电话,堂而皇之地旁若无人就行。

其实连这一点也极难保障,这几年来客人的上帝意识越来越强。

说轻了不管用,说重了甩脸子走人,转脸变黑粉说对你很失望,转天微博上骂你装×、耍清高、装艺术家,然后宣布取消关注。

消就消,宣什么宣?

关注或取消关注是你的权利,就像换台一样。

很好奇,你在家看电视换台时,每换一个频道,还专门登报发声明去通知一下电视台?

苦笑加心痛你。

别老说别人装×,当你骂人装×时,往往是因你自己太low(低)。

心痛你太low。

……

也只能在这里发发牢骚喽,微博上永远是掰扯不清楚任何话题的,只要你有观点,就一定有人跳出来当敌人。

不怕暴民散德行,只惧圣母婊,一句话说不好立马被居高临下,说你不包容没度量,以及,对你很失望。

……

综上所述,我一度对小屋唱歌时不说话的规矩失去了信心。

万万没想到,挺身而出的是大黑天。

它一泡??喷出来,换回一方天下太平。

大黑天的??是稀的,纯白色的,乳胶漆一样的。喷射力极强,射程近两米。

白色??啪的一声糊在那个人的肩头,他正在打电话。

众人侧目,老谢停了吉他,那人惨叫一声:我招谁惹谁了!

我说:你五讲四美谁都没惹,赶紧擦擦。

我问要不要帮他把外套干洗一下,他气哼哼地脱下来丢过来。

小意外而已,继续唱歌。

十分钟不到,电话铃声又响了,老谢皱着眉头弹琴唱歌,他憨厚,没说什么。

那人接电话,一个“喂”字尾音未断,他又惨叫一声……

这次大黑天的??喷在他胸口正当前,像是开了一朵美丽的玉兰花。

怎么又是我!

不能再脱了,再脱就要打赤膊了,那人郁闷地走了。

他坐在离大黑天不算近的地方,奇了怪了,怎么别人不喷专喷他?

老谢说,大黑天是故意的,他说他看见大黑天撅着屁股瞄准了半天。

不对哦,它不是不太喜欢你的沧桑情歌吗?怎么会出手帮你?

老谢坚信自己的发现,他很感激大黑天仗义出手,打烊后专门给它开专场,抱着吉他唱了好几首他自己认为的“小清新”。

“老司机,带带我,我是大学生。老司机,带带我,今年十八岁……”

第二天,历史重演,这次是王继阳正在唱歌,被喷的人也是正在旁若无人地接电话。

半个脑袋都白了,他以为鹰屎有毒,吓疯了,蹲在门口用啤酒洗头。

这个被喷的人坐在角落里,从大黑天那厢看过来,几乎是个死角。王继阳说一屋子人都看见了,“弹道”诡异,大黑天别着爪子找平衡,货真价实地瞄准了半天。

王继阳天津人,嘴特别严……

一天工夫,半条街都传开了:谁扰了大黑天听歌,谁白了少年头。

架不住三人成虎,仅一周,传言增肥成谣言,传回到我们耳朵里:谁不让大黑天听歌,它不让谁长头发。

一堆人喊着“一二一”,排成一字纵队,由我带路,去瞻仰大黑天之风采。

他们都戴着帽子,围着书架啧啧感叹,有好事的人央求我弹起吉他,然后一堆人集体掏出手机打电话,南腔北调七嘴八舌。

大黑天冷眼旁观,岿然不动。

忽然,它一个振翅腾空,在皮脚绊能扯开的最大长度里漂亮地转身。

噗……帽子白了一片。

还会扫射?!

好厉害!

小屋自此安宁了好久。

我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斥巨资,从隔壁小饭店买来100元钱的牛肉给大黑天上供。

它慢条斯理地吃,吃了约40元钱的肉就停了嘴。

我说:您别客气,再多来点儿……

它不理我,严肃地仰起头,微微展了展翅。

明白明白……

我颠颠儿地跑去开CD机,一首一首地快进小清新歌曲……我最喜欢帮你点歌了,特有一种人格升华的感觉。

单曲循环!必须单曲循环!

(八)

小屋的产业结构,也是因为大黑天才调整变化的。

明天来得太快,容不下昨天的慢生活。

丽江在飞跑,越来越热,越来越火,店铺和游客越来越多。

好玩儿的人越来越少,同道中人大都渐渐撤离这个玉龙第三国。

他们问我:大冰,什么时候撤?

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我扁舟散发无牵无挂,说撤就撤。

只是,我撤了,小屋怎么办?

丽江的火塘民谣时代渐渐凋零萎缩。

不用麦克风不用音响,只唱原创民谣的火塘全倒闭了,大冰的小屋是最后一家。

有人说:是哦,小屋是丽江的一面旗,不能倒。

当然不能倒,于我而言,它哪里仅是间小火塘,它是一个修行的道场,是我族人的国度,哪怕有一天我在丽江穷困潦倒捉襟见肘了,捐精卖血我也要保住这间泥巴小屋。

可撑起这面旗,又谈何容易?

房租跑得太快,整条街的房租从四位数涨到五位数,再到六位数,快得让人跟不上脚步。

是哦,当主持人的收入颇丰,当作家版税收入也不少,可既然秉行的是平行世界多元生活的理念,怎么可能拿别的世界挣来的钱养活小屋?

每个人都有权同时拥有多个不同的世界、不同的人生,但它们彼此之间理应是平行关系。

笔是笔,话筒是话筒,小屋是小屋。

北京是北京,济南是济南,丽江是丽江,每一个世界都理应认真对待,也理应经济独立,唯此方能彼此平衡。

小屋是独立的,不能寄生。

可惜,于小屋而言,我不是个靠谱的掌柜,快交房租了,还差一万元。

一年又白干了,还差一万元。

厚厚的一沓人民币摆在面前,红票子。

扎着爱马仕腰带的人说:你想清楚了没?到底卖不卖?

我说:虽然丽江是纳西族聚集区,允许养鹰,但再怎么讲它也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私下买卖犯法……

他说:第一,这鹰不是你买来的;第二,我们后天就开车走了,没人知道你卖。

他们是开着房车车队来自驾游的土豪,他替他老板来买大黑天。

他老板在小屋听歌时惊讶于大黑天的特异,执意要买。

老派的生意人大都迷信,说正好是本命年,养鹰能化煞,能转运保平安,且大黑天罕见地有灵气,名字也吉利,利财。

我说:我答应过一个老人,养好了大黑天的伤就放生,就这么把人家卖了,觉得挺不好的……

他说:我们也没打算养它一辈子,买回去养两天也会放生的,谁放不是放?

他手指点点那沓钞票,笑着说:对你来说,这基本就算是白捡的钱……你其实也不是不想卖对不对?不然也不会和我谈这么久。

一寸厚的红票子,我眼睛搁在上面,半天拔不出来。

只要一伸手,房租就够了。

他见我不说话,取过皮夹,又拈出一沓钱来摞在上面。

“做生意不能太贪心,总共一万五千元,不能再加了,我们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谁让我老板喜欢……爽快点儿,行还是不行,你一句话。”

我看一眼大黑天,书架上正闭目养神。

……

我说:让我考虑一下,明天答复你……钱可以先留下,不行的话明天还给你。他约好了次日见面的时间,然后走了。

他没把钱留下,把钱带走了。

屋子里的气氛怪怪的,众人做着营业前的准备,各忙各的,都不说话。老谢抱着吉他偷偷看我,欲言又止。

最先开腔的是小S,他说:冰哥,别卖大黑天好吗?大黑天脾气那么臭,那帮人如果虐待它怎么办?我在小屋卖明信片挣了一些钱……

他一张嘴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我说打住,你那些钱是存来环球旅行找下一个皇后镇的,不要动。

老谢插嘴说:我在小屋卖碟攒了一些钱,一时也用不上,先拿去交房租吧。那是你用来出诗集的钱,不能动。

老谢说:就当是先借给你的好不好?小屋不能倒闭啊。

不好,不好意思,我傲娇,从未向人借过钱。

王继阳说:之前有人想买我的马丁吉他,咱别卖大黑天,我先卖吉他好吗?滚蛋!

我骂他:你见过战士卖枪吗?一个歌手,居然要卖吉他?任何情况下都别他妈说这种话!

他冲我嚷嚷:大黑天和咱们是一家人,吉他不能卖,家人就能卖吗?这样仁义吗?!

他声音太大,惊醒了大黑天,犀利的目光掠过,它在书架上抖擞一下羽毛。

我说王继阳你闭嘴行不行,我没本事养活小屋我明天就回去取钱去我破例……一想到要用别处挣来的钱贴补小屋,劈头盖脸的失败感。

小鲁说:冰哥,我想了一个办法帮你。

你笨成那样了还帮我?

……你说说看。

小鲁说他的办法绝对管用,保证凑够房租钱……不过要我先承诺不卖大黑天。

为了让我的承诺没有回旋的余地,他吓走了那帮要买鹰的土豪。

他是个笨得不按常理出牌的奇葩,我猜不出他用的什么办法。

小鲁掰着指头给我算账:

小屋之所以总亏,一是因为掌柜不会做人,脾气又臭,又整天板着脸,而且见了美女老是免单。

二是因为火塘这种模式本来就难挣钱,没有音箱没有话筒,没有骰子没有艳遇,唱的歌又太清淡,自然没有办法招揽来高消费的大客户。

三是客人太不把自己当外人,总是逃单。

小屋的历史上曾经一度很多年不收酒钱,那时客人少,房租便宜,赔得起。

最近两年房租贵了开始收酒钱,也是出门后给钱,喝多喝少凭良心交费,但可惜“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大量客人乐得捡便宜,明明喝了酒,出门说没喝,明明喝了快一打酒,出门说只喝了一瓶——不赔才怪!

他说:丽江酒吧的运营成本太高,其他店的啤酒都是五六十元钱一瓶在卖,而且大都是起码半打起卖。咱们家每个人40元钱门票含一瓶啤酒,已经是低于市场价格了,而且一瓶啤酒可以坐一天。冰哥你别有心理压力,客人们会理解的。

理解个屁!

按照小鲁的主意运营了半个月,骂声一片,不少人吐槽:大冰的小屋也变得商业化了,喝酒必须花钱了。

他们说,你看你看,大冰最近都胖了一点儿,越看越不文艺了。

不过房租凑齐了,一个月的门票收入几乎抵得上过去半年的流水。

当奸商原来这么开心……

我卡在合同约定的最后一天跑去见房东,更开心的是,房东不知我们改变了运营模式挣到了钱,他担心我卖血交房租搞出人命,给打了折。

好开心,打了九五折,省下好几千元钱呢。

小鲁动用毕生智慧想出来的办法拯救了小屋,大黑天也终究没有被卖走。

但终究到了它该离开的时间。

伤养好了,该和它说再见了。

(九)

定在大年初六放生,吉日,宜远行。

初六送年,一并给大黑天送行。

众人皆无异议,虽不舍,但皆知这是个必须履行的承诺。

那段时间,小屋会拖到很晚才打烊,客人都走光了,小S、王继阳还是抱着吉他唱歌。

唱的都是小清新,听众只有书架上那一个。

小鲁不在隔壁饭店买肉了,他去跑忠义市场,每天骑着小电动车绕过整个古城,鲜肉挂在车把上,一路滴滴答答。

……

没人喜欢离别,尤其是自此相忘于江湖的离别。

我也不喜欢离别,但我更抵触离别前的矫情,既然自此相忘,何必十里长亭。但这次破例,大黑天走的时候,我会送行。

初五日,天晴。

龙丹妮来丽江玩儿,我把她灌个半醉,领她一干人等回小屋听歌。

一进门儿她就叫唤开了:啊……耶!你还玩儿这个?你还养了只鹰当宠物!

湖南人不说“哎呦”,说“啊耶”,听起来蛮萌的。

我学她的口音:啊……耶!不是我玩儿它,是它玩儿我,我是它的宠物才对……

我说你别伸手摸它,它的脾气比我们山东人还冲,比你们湖南人还猛。

关于翌日放生大黑天的事,我借着酒劲跟龙丹妮聊了聊。

我说申酉皆吉时,我们打算爬到房顶,解开脚绊,迎着晚霞余晖,把它冲着天上扔。

炊烟袅袅,青瓦鳞次栉比,它飘摇长空,渐行渐远……

然后我们爬下房顶吃饺子去。

龙丹妮说:啊……耶!不好不好。

哦?愿闻其详。

她认真地说:你这个画面构图有问题……

我说我要去的是大冰的小屋的屋顶,不是湖南卫视的演播厅。

她叼着雪茄,鼻孔里喷出两条烟:嗯……那你这个故事情节处理得也有问题。龙丹妮告诉我说,既然放生,就好事做到底,放得彻底一点儿啰。

她说据她的观察,丽江城区面积太大,饭店也多。

傍晚时分每条街都是炒菜香,万一人家老鹰同学飞出去之后不乐意飘摇长空,偏乐意一个猛子扎到某个饭店的厨房里找肉肉吃怎么办?

万一叫人拿个盆儿给扣住了怎么办?

我一拍大腿,是啊,扎到川菜馆里了还好说,万一扎到广东菜馆里了呢?白灼?清蒸?

龙丹妮说:所以啊,这个放生不如放得彻底一点儿,三十里外不是玉龙雪山嘛,蒙上脑袋塞进麻袋,车先绕着丽江兜圈子,然后拉到雪山脚下,撤掉蒙眼布喂饱生牛肉,一拍两散。

最重要的是,她指着大黑天说,黄昏雪山下的离别……多有画面感。

就这么定了!喝酒喝酒,明日赴雪山。

龙丹妮问:它怎么老是瞪我?

我说没事儿没事儿,它向来这个德行,没事儿没事儿,咱们接着喝酒,只要一会儿唱歌时你别说话就不会有事儿……

后来就接着喝酒,没事……或者说,没什么大事。

……

大黑天喷了她一脊梁白色??!而且量还特别大!

龙丹妮素质高,听歌时确实没说话,那天来的客人素质都很高,没任何人制造杂音。

奇了怪了,这是大黑天第一次无缘无故欺负客人。

龙是电视界前辈教母,手底下快男超女的粉丝军团加在一起有一个亿,鬼才想和她打冤家。

那就赶紧找话圆呗。

我说:啊……耶!好彩头!恭喜恭喜啊!

她攥着一掌的白色,将信将疑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介乎发笑和发怒之间。

我红着脸大喊:这可是从天而降的鹰屎运啊!可比狗屎运厉害多了!……你现在做什么生意呢?看来今年要上市了!

龙丹妮很高兴,后来背着一脊梁的好运,回客栈洗衣裳去了。

再后来……几个月后吧,听闻湖南广电计划整体上市的消息。

那天龙丹妮走后,我指着大黑天骂:

不懂礼貌!没有家教!能往没惹事儿的客人头上拉??吗!

我拿个棍儿戳它。

它装睡,闭着眼睛不睬我。

门嘎吱响了,对门杂货铺的自贡小妹欧琳丽过来串门,手里还提着一小块儿牛里脊。

她依依不舍地说:听说大黑天明天走,我过来送送它……

话音未落,唧的一声,欧琳丽的脑袋白了。

大黑天喷了她一脑袋??。

它明显是故意的!

欧琳丽的胸再平,也是个女孩子呀,大黑天今天是发的什么癫?怎么连自己人都喷!连女孩子都喷!

欧琳丽白着头、黑着脸,拎着牛肉跑了。

一边跑一边用自贡话喊:恐怕不是逮哟……(自贡方言中之经典感叹句)

我实在看不过去了,仗义执言道:人家专门买了牛肉送你呢!临走了还这么不懂事,将来出去了怎么在社会上立足!

唧的一声……

我没能躲得开。

脸上。

原来鹰屎是烫的……

我发现问题出在哪儿了!

我把众人都拽到门外,挨个儿交代。

小鲁第一个进去做实验,半分钟不到,顶着一身白??出来了。我说你是按我交代的说的吗?“送行”这个词你确定你说了吗?他说:嗯呢!

老谢第二个进去,出来后很委屈地说:我的诗刚念了头一句,刚说了声“送你走”,它就直接拉了我一身,大过年的,新衣服啊。

……

我担心大黑天把自己拉死,没敢再试。

它的惊人之举向来多,算了,反正明天就走了,发脾气就发吧,万事由它。

(十)

王继阳开着他的众泰5008小破车,我抱着大黑天坐在副驾驶座上,小屋的一家人罐头一样塞在后座。

颠颠簸簸,玉龙雪山脚下的小山坡。

地方到了,他们却都不肯下车。

小鲁说:冰哥,我和大家商量了一下……我们心里都有点儿难受,能不能你自己上去放生。

你笨成那样了还知道搞串联!

你们不放生,那你们跟着来凑什么热闹!

你们都难受,就我好受是吧?我在你们眼里是有多铁石心肠?

我摔车门走了,走出去十几米,他们在背后喊:咱们还没和大黑天合影……

能不能一起合个影再送它走……

合你妹啊合!

一帮大老爷们儿,脆弱到连送行都不敢,那还要什么合影?留着以后触景生情吗?别矫情了……

我头也不回地往小山坡上爬。

一人一鹰攀到坡顶,迎着北风,顶着万里长空。

夕阳正好,豪情填膺。

此情此景,岂能无酒!

……还真没酒,忘了带了。

无酒当有诗!遂即兴口占一绝,为君送行:

锦衣难缚浪子心,

斗室岂能囚鹰隼。

万里碧霄终一去,

今朝我做解绦人!

一边念诗,一边解开它的脚绊。

尾字念完,手用力一扬,扑啦啦啦一阵响,大黑天振翅高飞升了天。

飞得真高……

飞起来三四米高,之后一个漂亮的抛物线,落向不远处的地面。

怎么个意思?翅膀的伤不是好利索了吗?

我揉揉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它双脚一点地,一个低空转向滑翔又落回我面前。

不是放你走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飞出一脚去卷它,它一闪身,马步回旋,咄的一声在我鞋头上啄出一条口子。

打哭你信不信!

这是淘宝爆款海宁仿牛皮鞋好吗!顺丰包邮的懂不懂!今天才第一天上脚,叫你个败家玩意儿给我毁了……

大过年的不兴生气,我纳着闷蹲下,点上一根烟。

它也挨着我蹲了下来,拢着翅膀,酷似母鸡。

哎哟呵!赖着不走耍赖皮是吧!

我说咱俩唠唠……你这是怎么个情况?你也老大不小了,总要学会独立,没人能养你一辈子知道不?啃老什么的最没出息了……

它又要啄我的鞋。

我闪开,接着说道:……须知不论友人、爱人、亲人、家人……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它一副疲赖相,居然闭目养神开始装标本。

好好好,既然无法晓之以鸡汤,那就动之以真情。

我说:临走了,最后再一起听首歌吧,说好了哈,听完了咱就分道扬镳。

我手机里没有小清新,随便凑合着听首老清新吧。

我从手机里调出李叔同的《送别》,调到最大音量。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觚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

夕阳金了枯草,金了雪山,正月的滇西北晚霞漫天,被风聚拢,被风驱散。

山风凛冽如刀,耳朵被削得生痛。

我说:这歌真好听,百听不厌……但这歌太虐心,听一段就行了。

我说:好了好了,上路吧,就此别过。

我没动,大黑天也没动。

手机还在刺刺啦啦地响着,间奏过后是第二段:

……

情千缕,酒一杯,声声喋喋催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

我说:走吧,不送。

……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流走,日光一点儿一点儿敛到山后。

半包烟抽完了,天也黑了。

……

我说:我摸摸你行吗?你别啄我。

我把手塞进它翅膀下面,暖暖的,像塞进一只暖手炉里。

该怎么去形容这种感觉,好似一双手被一个老友轻轻握住。

我说,我以前写过这样一段文字:

所谓朋友,不过是我在路上走着,遇到了你,大家点头微笑,结伴一程。

缘深缘浅,缘聚缘散,该分手时分手,该重逢时重逢。

惜缘即可,不必攀缘。

同路人而已。

能不远不近地彼此陪伴着,不是已经很好了吗?

我说:自己说过的话,自己反倒忘了。

我说:总惦记着随缘随缘不攀缘,反倒忘记了惜缘……缘深缘浅天注定,但若不惜缘,如何随缘?

我站起身来,转身走开,一边走,一边伸出左臂。

“走吧,咱们回家,该干吗干吗去吧。”

胳膊一沉,扑啦啦啦的振翅声。

(十一)

这篇文章写于小屋,我正在写。

此时此刻,午后的阳光慵懒,摸过窗棂躺在我腿上。

王继阳在练琴,老谢在看书,小S在裁明信片。

大黑天也在。

我在码字,它蹲在书架上吃肉。

小鲁戴着头盔,在喂它吃牛肉。

OK,40元钱又没了。

门外很嘈杂,应该是逗B们又在玩儿老鹰捉小鸡。

我今天穿的是跑鞋,我决定架起大黑天找他们玩儿去,现在就去。

……

好吧我又回来了,他们还是不带我玩儿。

和上次一样,他们还是扔了一块砖头过来。

算了,还是接着写文章吧。

……

为什么写这篇文章呢?

因为若干天前,大黑天莅临小屋,这段小善缘,已然发芽生叶。

小屋在五一街文治巷80号,木门,泥巴墙。

小屋若是个道场,大黑天就是护法。

若你来到小屋,请遵守大黑天的安保条例,和它结个善缘:

比如,拍照时别开闪光灯;比如,歌手唱歌时别喧哗;比如,别当着它的面儿提离别……

不信你就试试。

分分钟往你脑袋上拉??。

大黑天和小屋的缘分,我不确定会终结于哪一天。

就像我和这个孩子气的丽江,亦不知会缘止于哪一天。

未来未知岁月里的某一天,我终将告别我的族人们,终将告别我的小屋,告别大黑天。

终将松开双手,和我的丽江说声再见。

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我知道的。

但那些无常世事,能想通一点儿就会少难过一点儿,不是吗?

缘深缘浅,缘聚缘散。

不攀缘,随缘就好。

随缘即当惜缘,惜缘即当随缘。

阿弥陀佛么么哒。

心心念念,当作如是观。

(十二)

2015年春,“百城百校畅聊会2.0”郑州站,很虐心,多事多舛,几欲夭折。

先是原定场地临门掉鞋,临时取消。

后是新场地校方没通过审批,不接纳非本校人员参与,活动再度取消。

出版社的编辑周逸姑娘愁得一个头两个大,建议我取消郑州站。

怎么能取消呢?我微博上答应过读者一定会去河南,自当言出必诺,不能不讲义气。

我自己掏钱租场地,郑州7 Live House江湖救急,这是个大酒吧,能盛下六七百人。

周逸快哭了:哪儿有作家去酒吧开见面会的?太不严肃了。

我摸她的头:乖,酒吧里见面多好玩儿啊,喝着酒唱着歌聊聊天,大家可以一边聊聊文学一边玩儿击鼓传花……或者,老鹰捉小鸡。

她说:你玩儿心也太重了,注意点儿形象好不好?没有作家会这么搞。

我说拜托,我不是作家,我是个野生作家。

2015年4月22日,郑州站“百城百校畅聊会2.0”如约举办。

7 Live House门前阻塞了一整条街,从河南各地赶来了四千多人……

多谢河南的读者爱我。

我麻烦大了。

活动开始前几个警察叔叔找到我:嫰这是要起义吗?

他们紧张坏了,人手不够,维持不了这么多人的秩序。

按照惯例,活动规模这么大,一旦秩序有问题,中途会被勒令停止,我会被喊去喝茶。

我不渴,不想喝茶。

我说我相信我的读者的素质,也相信警察叔叔的能力……

他们瞅瞅我脑袋后面的小辫儿,集体叹口气,噔噔噔跑去维持秩序了。

活动从傍晚进行到午夜,出奇地顺利,虽未能玩儿成老鹰捉小鸡,但四千多人每个人都见了面签了名握了手,彼此笑嘻嘻的。

握手握到最后,我感动坏了。

最久有排队六个多小时的,但自始至终没出现任何拥挤踩踏事故,秩序好得一B。

除了酒吧的工作人员之外,听说还有不少读者自发站出来帮忙维持秩序,这些志愿者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关于郑州我知道得不多……让我再次拥抱你,郑州。

午夜的郑州,人群渐渐散去,我站在路边,等着和最后一个人握手。

听说也是个志愿者。

听说专程从开封赶来,帮了一个晚上的忙,喊哑了嗓子,水都没喝一口。

……

突突突突,一辆饱经沧桑的摩托车停到我面前。

那个志愿者摘下头盔,花白的头发,肤色黝黑。

上车上车……他拍着后车座吆喝。

说好了的,俺请嫩吃烩面。

游牧民谣?靳松《孤鸟》

游牧民谣?老武子《你如果》(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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